李潼浅睡中被惊醒,头脑昏昏沉沉,睁眼便见一张满是汗渍的大脸盘子凑在自己头顶,下意识抬腿飞踹。
    “好小子,竟敢暗算阿兄!这次不算,你来,咱们就比一比角抵!你要是赢了,往后我就是你阿弟!”
    李守礼猝不及防,被这一脚踹得滚下床去,只是这一通打滚,顿时便在新铺的地席上留下一串的污渍。
    这小子一身的风尘汗水,全都磨蹭到了席面上去。他并不觉得尴尬,跳脚跃起来,靴底下更是泥沙飞扬。
    李潼这会儿才算清醒过来,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脑壳疼,他虽然没有什么洁癖,但见到布置崭新的房间被这泥猴子糟蹋成这个样子,对这小子身世可怜荡然无存,只觉得他要是武则天,肯定也要天天抽打!
    李守礼并不知李潼心底想法,他挑衅几句见李潼没了反应,只是直勾勾瞪着他,也觉得没了意思,盘膝坐在了地上,靴底烂泥直接抹在了裤腿上也不在乎,看样子大概率是淌着泥汪跑过来的。
    “哈哈,阿兄知你大病新愈,不会欺你,等你养好了身体才来较量!”
    李守礼很显然还没进入被幽禁的状态,可见这神经也算粗大,须知他们一家自李贤死后便被押回,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仍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嬉笑着凑上前来,拉着李潼笑道:“刚才我去娘娘舍中寻你却被斥出,娘娘还嘱我不要来寻你打听。阿兄怎样性子,巽奴你又不是不知,不知这内情原委,让我怎么睡得着觉?你放胆讲来,要是惹怒娘娘,阿兄代你受笞!”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猜测这小子日后被揍成人体晴雨表,除了酷吏逼害之外,大概房氏的家法惩戒也占了很大比重。
    他还做不到跟这血缘上的兄弟熟不拘礼的程度,但是看到对方将他卧室踩踏的污脏不堪,心里也是按捺不住,张嘴道:“李纪子,你以后再敢冲进我卧室涂污,我是绝不会跟你多说一句话!”
    李潼小字巽奴,纪子则是李守礼的小名,还有他们的长兄李光顺则小字阿呆。这是李潼在初见家人时想起来的事情,本来还不知道这几个小名之间有什么关系,可是在浅睡片刻后思维有所清晰,突然意识到这三个小名都跟斗鸡有关!
    李光顺小名取义呆若木鸡,而训出这只呆鸡的人叫做纪渻子。至于李潼的小名巽奴,巽羽为鸡。简单而言,在他们老子李贤眼中,他们兄弟三个,两个小鸡仔儿,一个训鸡人。
    唐人好胜爱斗,斗鸡是一种上下风靡的娱乐活动。故太子李贤便是一个重度发烧友,爱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因为李贤爱斗鸡,可能间接影响唐诗黄金时代晚开启几十年!
    初唐四子中的王勃,就是被李贤这一爱好连累遭贬。王勃少年成名,后被时封沛王的李贤召入府中任事,戏作《檄英王鸡文》,英王就是武则天第三子李显,由此触怒高宗而将之贬黜赶走。王勃的这一檄文,大概可与初唐四子另一人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并称唐代两大流量檄文。
    李贤祸害了王勃不止,还将这一份恶趣味延续到了儿辈身上。
    已经发生的事情,李潼无从更改,但唯一一点不忿,为什么他跟李光顺都是鸡而李守礼却是训鸡的?
    看这小子如此神经大条,让他训练,大概率会把兄弟们都带进沟里去,可见李贤之识人不明。在李潼看来,李光顺的小名阿呆安排给李守礼才算人如其名。
    “阿、哈?敢这么跟阿兄说话?你怕是已经忘了我的神拳刚猛!”
    李守礼听到这话,顿时又哼哼着跃起身来,挥舞着拳头作恫吓状。
    李潼眼皮一翻,说道:“你不是好奇我与娘娘说些什么?那我就告诉你,前夜我生病离魂,被阿耶招引去,教我良多,阿耶并嘱我纪子痴愚甚重,要我好好管教。阿耶的话,你听是不听?”
    “我、我……你是骗人,我才不会信!”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愣了片刻,之后便挥手大喊起来。
    李潼闻言倒是略有错愕,他这番话可是唬住不少人,特别嫡母房氏更是信之不疑,没想到李守礼这里却不灵。莫非这小子只是表面看起来粗枝大叶,其实内里是大智若愚?
    “除非你讲出来,阿耶为何唤我纪子!”
    李守礼又梗着脖子叫嚷道。
    妈的,夸早了!
    若是刚才以前,李潼还要想一想,这会儿刚刚想通便随口道出。
    李守礼听完后,顿时一脸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怪不得阿兄唤作阿呆,要不是阿耶道你,谁能想到?”
    李潼听到这话后嘴角顿时一抽,除了你谁能想不到?究竟是有多不学无术,才能发出这种灵魂感慨?难怪此前房氏一脸惭愧说对他们兄弟乏于教养,现在看来,这一份惭愧也真的不是谦虚。
    不过他这里还没有感慨完毕,李守礼已经悲容大盛,捂脸嚎哭起来:“阿耶、阿耶……为什么你肯见巽奴不愿见我?我只是顽皮了些,不如阿兄恭顺……小时你嘱我要护住娘娘兄弟,我都记在心里……”
    他这一干嚎,李潼都被吓了一跳,又听到房门处脚步声响起,似乎院舍中忙碌的宫婢也被惊动,连忙上前去捂住李守礼的嘴巴,低斥道:“不要再嚎哭,阿耶嘱我之事,不可诉于外人!禁中广有不善耳目,都要害我家人,你以后说什么、做什么,都得听我来教,这是阿耶叮嘱!”
    “唔唔……我、我听、听你,我听阿耶……”
    李守礼支吾挣扎,只是在听到这是阿耶所嘱后,才顺从的点点头,擦擦眼眶下的泪花,又抽噎半晌,两眼盯着李潼,视线中满是追缅与怀念。可见这小子并非没心没肺,对于其父那真切的孺慕之情让人可怜。
    不过很快李潼便意识到,任何对于这小子的定论都不可言之过早。抽噎半晌后,李守礼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忍住,凑到李潼身畔低声道:“巽奴你既见到阿耶,有没有听阿耶讲起旧事?早前在巴中,阿耶答应送我两具精铠,他有没有讲起收藏在哪里?”
    李潼无语的拍拍这大宝贝儿的肩膀,心中感念他那亡父李贤真是有涵养,当时怎么不一巴掌抽死这小子?长了个脑袋显个儿高,难道就不想想他们老子是因为什么栽的吗?咋那么没心没肺,还送你两具精铠?
    在充分认识到李守礼的本质后,李潼有些不甘心的说道:“阿耶叮嘱,我不知你能遵从几分,现在就试一试你。从今往后,你我小字更换,你就叫巽奴罢。”
    他倒不是觉得纪子这个小名就好听,只是单纯的不想当被李守礼这个货训练的小鸡仔儿。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顿时低头沉吟,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为难道:“这可不行,小字是阿耶拟的,若是更换了,他哪会知道。今次他见了你,难保往后不会寻我,等到他来引魂,嘴里唤着纪子、纪子,你又被唤去……”
    啊呸!
    童言无忌!
    李潼真是服了这小子,摆手道:“算了算了,当我没有说过。”
    “我又不是聋子,你说的话,哪能听不到!我、我也不是不听阿耶叮嘱,只是,你换一个吧。你让我来翻舞,我能前翻、后翻,侧翻也行!”
    拒绝了这个要求,李守礼一脸羞赧,转又将胸口拍得砰砰作响的保证。
    李潼没有什么拿着鸡毛耍猴的兴趣,这会儿也睡意全无:“算了,以后吧。你真翻起来,我这居室还不知被你涂污成什么样子。”
    说话间,他起身往房间外走去,李守礼见状连忙也跟在后边行出,居然还小心踮脚以免再添更多污痕,可见真将此前的保证记在了心里。
    庭院里,郑金仍在忙碌的指挥着宫婢们洒扫整理。李潼摆摆手,唤过廊下一名青裙环髻的宫婢,吩咐对方将居室打扫一番。
    李守礼站在他身后一脸肃然道:“洒扫得洁净一些,可不要留下污垢扰我三弟心烦!”听那语气,房间中的脏污完全与他无关。
    正在这时候,东侧小桥上又行来一人,正是他们的长兄李光顺。看到李潼与李守礼并立廊下,李光顺远远便颔首致意,并加快了脚步行来。
    李贤遗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李光顺生于咸亨年间,即就是公元673年左右,李守礼与李潼则同年出生,都是在上元二年。李守礼出生于年初,李守义则出生于将近年中的五月,也正是前太子、孝敬皇帝李弘去世那一年,在李守义出生不久,李贤便成为大唐新的太子。
    当上太子之后,大概是精力被牵扯太多,一直没有新的添丁。直到被废幽禁之后,才在长安邸中又有了一个小女儿。
    算起来,李光顺也只比李潼他们大了不到两岁,但就李潼所见,这个长兄表现出来的沉静知礼要比嗣王李守礼成熟得多。
    孝敬皇帝李弘并无子息,李光顺可以说是李治与武则天的长孙,虽然只是庶出,但何以表现的如此不被重视,非但不能继嗣,甚至之后更被酷吏活活鞭笞至死?
    排除早夭的李守义,李光顺可以说是武周革命期间孙辈中唯一被虐杀者。至于李显嫡子李重润之死还在后,而且也算不上虐杀。可李光顺却是史籍确载,被鞭笞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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