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些日子同他接触得也不少,也应当知道他那人的性子,简直同疯子没什么两样,你指望着他能乖乖将药方给你?”
    一番话说得谢江清脸色发白,心里仅存的那么一点希望也在这一瞬破灭,“那应该怎么办?”
    他说话的声音近乎嘶哑,“江州的百姓,本来应当是我们来守着的,她没这个责任,也没这个义务,可她抵在了我们前头,现在奄奄一息,这条命都要没了,我一介朝廷命官,却好生生的站在这儿,殿下,这如何安心?”
    徐淮意心里也不好受,他这一路上都在想着徐景恪的那些话。
    徐景恪同他说,沈昭禾其实有一条活路可以选,“我原来还以为她不过一个没吃过苦,没受过难的官家小姐,定是熬不住这疫症的折磨的,毕竟即便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染了这病也遭不住这种罪,可她竟是生生忍住了,看来对五弟这一番真心,实在难得啊。”
    他听了那话,心口又开始阵阵发疼,这一路回到驿站,心中也无一刻是在想着这事。
    这会儿听到谢江清的话,心里对沈昭禾又多了些歉疚之意,“再给孤一日时间。”
    他最终是松了口,“一日之后,若是这事儿依旧未能处理,你便是真的杀了他,孤也不会管。”
    说完,徐淮意便转了身进了驿站,谢江清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伸,最终还是没去找徐景恪。
    有两个原因,一是徐淮意方才那话说得有理,那家伙却是如同疯子,做事为人都不能用常理去判断,而他今日将徐景恪送去太守府的时候其实已经问过他治病方子的事了,在那家伙一再挑衅的情况下也对那人动了手,可惜却是一点用没有,这回再去局势也未必会好上一些。
    二是他愿意相信徐淮意。
    这次江州疫症的事来得很是突然,若是换作其他人,怕是一早就乱了阵脚,今时今日的江州也必然早就乱了套,那样多的患了疫症的百姓更无法安分的待在江州。
    可他却冷静的将整个江州的百姓安顿妥帖,多次不顾安危的亲自接触安抚患了疫症的百姓,这是旁人做不到的。
    如今这事,谢江清先相信他。
    书房,已是入了夜,四周安静得彻底。
    徐淮意的心却安静不下来。
    他坐在那儿,盯着窗柩出神,他嘴上说着不信徐景恪那番说辞,可实际上心底是信了三分的,坐在这里的这半个时辰,那三分已经变成了五分,因为他没想出别的办法来。
    屋外忽地刮了一阵风,窗没关,风直直的往里头灌,顿时将徐淮意吹得一个激灵,也彻底的回过神来,他起身往外头走去。
    等他再回来时,还从太守府带回来了一个犯了死刑的囚犯。
    本来这囚犯早该问斩,只是不曾想到正好碰上了这一场水灾,他原来还想着趁着江州局势混乱逃走,可人还没走多远就被抓了回来。
    不过他这运气也好,按着江州这情况来看,若是出外头去怕是也得染上这病,他被抓回了监牢里头竟是生生躲过了一劫,现在身子也康健得很。
    又是因着这疫症蔓延之事,也没法顾得上去处置说明死刑犯了,只能是将他们一直关着,等事情过去了之后再来处置。
    至于徐淮意为什么突然从监牢里要了个死刑犯,这就是没人知晓的事儿了。
    那死刑犯临走时还同监狱里别的几个犯人道别,说自个这些日子以来运气都很不错,这回怕是要走大运了,那可是太子,指不定之后就是要给自个封官加爵了。
    监牢里其他的几个犯人听到这话都生出了些羡慕之意来,纷纷让他之后日子过得好了别忘了监牢里头这些兄弟,那人嘿嘿笑着点头。
    到了驿站,徐淮意又单独将他带回了书房,这让他心里更是确信自个的猜测,觉得之后定是会有好日子过了。
    书房的门关上,里面就只有徐淮意和这囚犯。
    “叫什么名字?”徐淮意开口问了一句。
    囚犯笑得谄媚,“草民叫王大,因在家中排行老大,爹娘皆是大字不识几个,为了方便就给草民取了这个名字。”
    徐淮意轻轻点头,却没说话,他其实还在犹豫。
    他知道这其实是一个荒诞至极的做法,也知道徐景恪说那些可能只不过是为了让自个手上沾上人命,当然,他大可以不自己动手。
    将这囚犯交到底下人的手中,让他们处置便好,到时候不管是要这人一滴心头血,还是要他的什么别的都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
    可是这对于徐淮意来说,是一样的。
    不是说人不是他亲手杀的,那就与他没了干系,即便那刀子不是他捅出去的,那也是他的命令。
    徐淮意从不做这种自欺欺人的蠢事。
    而他后来那样谨遵规矩,从不在律法之前杀人,也是有缘由的。
    他曾错杀过一人。
    那桩案子原来就是证据确凿,犯罪之人穷凶极恶,他亦是在知晓其罪行之后没能克制住,一刀结果了那人性命。
    原本这事他做得虽说冲动,可那人毕竟罪有应得,又是在有各方证据之后方才动的手,也不算是做错,可没曾想后来,这桩案子竟生生被翻了,原先那人不过是被真正的罪犯推出来的替罪之人罢了。
    且若是那日徐淮意未曾动手,那个无辜的人便还能再活半年之久,这桩案子亦是在这半年之内被翻案的。
    也就是说,只要那日徐淮意不动手,这人便还能活。
    得知了这事,那时年纪还小的徐淮意受到了极大冲击,一直很是后悔,没有人责怪他,他却自己将自己关在房中许久,难以释怀。
    如今此事虽说已经过去许多年,可对徐淮意却从未忘记过这事。
    直至今日,他会武,却在要取旁人性命之事依旧会犹豫,他会不自觉想起当日之事,会想起即便有那样多的确凿证据,可到了最后却还是错了。
    多么逼真的证据都可能是假的。
    他所见,所想,可能全是假的。
    所以他会迟疑,犹豫,他清楚知道,这一刀子下去了,就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人死了就真的是死了。
    徐淮意一直没说话,王大也感觉出来了这气氛有些不对,他算是胆子比较大的,可在徐淮意的面前依旧不敢乱来,这会儿也只能低着头悄悄揣摩这位大人物将自个叫到这里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王大也下意识往门的方向瞧去,很快听到有人说话,“殿下,出事了。”
    是李拂的声音,声音急切中还夹杂着喘息声,很明显这一路是跑过来的。
    徐淮意的心揪住,声音沙哑道:“出什么事了?”
    第039章
    李拂站在外头急急说到, “是奉仪,方才醒了还没来得及喝药又呕了许多血,气息也很是微弱……”
    话未曾说完, 可徐淮意已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顿了片刻, 最终还是转过身从案上拿了那把匕首, 去了刀鞘, 锋利的匕首在烛火的光芒下仿佛是冒着寒气的。
    他没得选了。
    再不动手,沈昭禾要死。
    而他, 至少在这一刻, 真心实意的不想让她死。
    至于到底是因为感情,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他已经不想去细究了。
    即便是这个治病之法荒诞至极, 他亦是要尝试一番。
    王大瞧见情况不对,传闻中仁慈宽厚的太子竟手中握着匕首往他的方向步步而来,也开始慌了,一边是步步后退,一边又没忍住询问,“太子殿下,草民……草民是做什么什么惹您不快了吗?”
    他原来还幻想着加官进爵, 这会儿就只想着能保住小命就好。
    “未曾。”徐淮意话音落下, 匕首却已经是抵在了那人心脏位置,“王大, 你这条命交予孤, 孤保你家眷富贵荣华, 此生无虞。”
    王大看刀子已经抵在了身上, 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抖得仿若筛糠, “草民……草民想活……”
    他还想逃,可已经被徐淮意一只手死死制住,根本逃脱不得。
    徐淮意见他这副模样,轻轻的闭了闭眼,“抱歉。”下一刻,那把匕首已经捅进他的身体,他的身体顿时僵住,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徐淮意,目光中的是震惊和不甘。
    大约是想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吧。
    他之前从未见过徐淮意,可是却听过这位太子的名声,听说他贤明仁慈,是不可多得的储君之选,在很多百姓眼中都是仿若神明一般的人物,他怎么会,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他已经没有机会可以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了。
    徐淮意颤着手将那把匕首拔出,上面那一滴血缓缓滑落到了杯盏中,他看着那一滴血,深深吸了口气,端着那杯盏打开了门对着还在那儿候着的李拂道:“将里头那具尸身,好生安葬了,然后再查查他可还有家眷。”
    借着几分稀薄的月色,李拂抬眼间正好是看见了徐淮意微微发颤的指尖滴落下的血,身子顿时僵住,“殿……殿下……”
    李拂知道徐淮意有个不杀人的毛病,亦知道他那毛病是怎么来的。
    当年,因为这一条错杀的人命,他曾折磨他自己许久,此后便是被逼到绝境,他亦是不会动手杀人。
    一如当初,他不管如何怨恨沈昭禾,也未曾有过丝毫害她性命的念头。
    而如今,他杀了人。
    徐淮意没说话,只扶着那杯盏,大步离开。
    从徐景恪那里换来的那颗药温夷已经给到了他的手中,这颗药在温夷那儿的作用已经是发挥到了极致,之后他要做的就是确定最后的药方。
    只是一味药一味药的尝试终归是个极为漫长的过程,他也着急,只是这些事从来是急不来的。
    沈昭禾的这条命,还能不能有,也就是这一日两日的事了。
    她等不到温夷的药方。
    徐淮意拿着杯盏和药来到沈昭禾那儿的时候,却意外发现温夷和谢江清都在,不由自主的顿了顿。
    这会儿阿孟手里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在喂昏迷的沈昭禾喝下,而他们二人都在旁担忧的等着,并未注意到门外多了一人。
    徐淮意下意识将那杯盏遮住,然后踏进了屋内,这会儿屋内的几人方才扭头看见他,忙行了礼。
    “殿下,温夷他将治疗疫症的药方子揣摩出来了。”谢江清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松快的语气说过话了,“我方才本来都想要再去找徐景恪那个混蛋逼问药方,不曾想还未出驿站便碰上了温夷,他竟同我说药方子已经有了!”
    温夷并未居功,只是轻轻笑笑,“好在也算是赶上了奉仪这边,若是再晚些,我这就算是找寻到了方子,也没法将最重要的那人救回来了。”
    徐淮意听着这样的好消息,心里自然是觉得高兴,可又觉得自个有几分悲哀。
    他方才几近是拼尽了全力方才越过心里的那道坎,去尝试徐景恪所说的荒谬至极的谎言,亲手杀了一个活生生的,跪在他面前乞求留他活路的人。
    而他的所作所为,竟是未能派上一点用场。
    “那药方所需的药材可够?”徐淮意稳住了心神,并未在明面上将自个的情绪露出,而是恢复理智,开始关心江州那些患了疫症的百姓。
    温夷点头,“京都运来的药材足矣,已经将这方子拿去让底下人照着熬制了,不出两个时辰,江州患了此病的百姓应当就能喝上药了。”
    徐淮意嗯了一声,又往还在躺在床榻上未曾苏醒的沈昭禾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这会儿的脸色似乎比起之前要好上很多了,悬起来的心也算是彻底放下。
    他的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出了门去。
    又过了两日,江州下了一场小雨。
    雨水细密的随着风往下刮,落在屋顶树梢,大道小径,仿若是要将整个江州都洗刷一新。
    江州的这场劫难,总算是要过去了。
    这日,亦是众人回京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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