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看着她,俄顷,轻轻叹了口气。
    “你年纪尚小,偶有失误其实本不是什么大事。”沈老太太缓道,“今日你唯错之处,只在不够沉稳。令旁人看着好笑的,也不过是你的慌张罢了——此一点,你须得牢牢记住。”
    沈云如脸涨得通红,只觉自己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低着头应道:“是。”
    “先去偏室抄一个时辰经,静一静心再歇息吧。”沈老太太语气如常地说道。
    沈云如恭顺应下,转身去了偏室。
    沈老太太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忽沉沉说道:“明日你让人也给那蒋四娘子的未来夫家下个请帖吧。”
    旁边的童妈妈闻言微感意外,老太太不是一贯不爱与这些商户打交道么?便是请的蒋家等几个已算是勉为其难了。
    沈老太太睁开眼,无甚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雕屏,淡淡说道:“我倒想看看,在那些人眼里蒋家的姑娘又有多少规矩。”
    童妈妈跟随她多年,很快便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即道:“那蒋家不过商户,岂能与咱们沈家的积淀相提并论。”
    沈老太太轻轻一笑,说道:“今时不比往日,如今这世道当真是世风日下,交游不论出身,岂有先辈风骨。”又微蹙了眉,冷淡地道,“一巷近邻,旁的不得不为世所易也就罢了,但掌珠总不能给他蒋家的女儿做衬托。”
    “且等着看吧,”她说,“谁才是当被笑话的那个。”
    第8章 请托
    席后不久,谢暎便也从蒋家告了辞。
    走出大门的时候,他于阶前缓下脚步停驻,迎着夜风看着眼前沉沉穹幕下的照金巷,不禁忽有几分恍惚。
    他有些诧异于此处夜晚的明亮,檐下那一盏盏灯笼好像燃的并不是烛,而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那么亮,仿佛一直通到远处的巷口,与那里的繁华灯火相接,要引着人去往另一个地方。
    好像是娘亲曾说过的那个地方。
    那个很好、很热闹,能让她和爹爹过得很好,也能看着他过得很好的地方。
    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过得好,未来太长了,日子那么慢,他很怕也许哪一天就再坚持不下去了。
    如果时间能走得快些就好了。至少,这辈子就能过得快一点吧。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也不知盯着那些灯火看了多久,直到觉得眼睛有点发酸才回过神来,于是抬手揉了揉,然后深吸一口气,方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谢家的小院里也点起了灯笼。谢暎远远就已看见了,昏白昏白的,许是灯笼不够防风的缘故,此时那几盏寥落的灯影正在随着轻风阵阵晃悠,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谢暎就着蒋家一路延伸至隔墙的灯火,还有不远处姚家门前灯笼的照明,倒也几能把眼前路看个清楚,顺利走回了小院门前,伸手于半昏半亮中推开了虚掩的竹扉。
    谁知刚一进来,他便看见了正扶着腰略显艰难地要从地上爬起来的谢夫子。
    “……叔祖?”谢暎立刻反应过来,随即忙跑上前帮忙把人给扶了起来。
    “哎哟哟哟,慢、慢点儿。”谢夫子嘴上哼哼着,手里头也忙,一手忍不住背着谢暎的目光偷偷揉被摔了的屁股,一手又不得不撑着他,全来不及管头上歪了半边的冠。
    谢暎小心地扶着他到了近前的懒架上坐着,然后回过头,看见掉在地上那盏已经烧了大半的灯笼,顿了顿,走过去将尚完好的提竿捡了起来。
    谢夫子已索性把头上的冠给摘了,正兀自躺着在缓气儿,见谢暎把提竿捡过来了,便呵呵干笑了一声,说道:“我原想出门转转,谁知不小心脚下打了滑。这人嘛,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你须得答应我,此事不准告诉你那几个新朋友,尤其是那个蒋家的小丫头,免得让她幸灾乐祸。”
    谢暎想起自己回来时已然半掩的院门,还有从叔祖头朝内的摔倒方向,心中不免有几分疑惑,但因他自觉不便打听,所以也就顺着对方的说辞都听了,只点点头,顺手将提竿放在一旁,说道:“我陪您去看看大夫吧?”
    谢夫子摆摆手:“用不着,我还不至于到那磕碰不得的年纪。”一边又暗暗揉了揉屁股。
    谢暎便不再说什么,只道:“那我去烧些水。”
    “灶上有热的。”谢夫子道,“你先别忙,坐着我与你说会儿话。”
    谢暎应下,然后端过旁边的竹椅坐了下来。
    谢夫子沉吟了片刻,看着他,说道:“我虽教过些孩子,但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要朝夕相处,也不晓得你长途而来此时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所以关于你自己的事,我寻思着还是要同你先说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便说出来,咱们也好合计合计。”
    谢暎怔了怔。
    谢夫子有些不大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续道:“我嘛,原想的是这两天就去把你入学的事给办了,想让你和蒋家大郎还有沈主簿家的二公子他们都在一处,彼此有个照应。但不知你今夜与他们相处过后,自己有什么想法?”
    谢暎放在腿上的双手微微紧了紧,良久,才低着头说道:“他们人都很好,只是……”他顿了几息,抬眸朝对方看去,“叔祖,我,明年一月时再去可以么?”
    谢夫子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皱了眉道:“你这孩子可真会气人,那学费才几个钱?我一个做长辈的难不成还非得逼着你拿季资出来才肯送你去读书?往常其他人是怎么养你的我不管,反正我丢不起这脸!”
    谢暎顿感有些无措,忙起身恭正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想着先把人家送的人情给还了,也免得您替我欠着,只是这样一来,这一季的资用恐怕就有些短缺,家里也要开支……”
    “哎行行行——”谢夫子不耐地挥手打断了他,没好气地说道,“说来说去,你这不都是盘算着要拿自己那点子季资来补贴家用么?我同你说,咱家庙小,我一个人养活绰绰有余,用不着你个小娃娃操心惦记的。等我把你入学的事办好了你就赶紧去上课,就这么定了。”
    说罢,他便撑着站起了身,头也不回地挺着背回了屋。
    谢暎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路时略显僵直的背影,良久,返身进到屋中,从随身的衣箱底下翻出来一个略显粗旧的锦囊,从中取出十几枚钱装到了身上的茄袋里,然后微顿,略忖了几息,又将囊中剩下的留出几枚后,再将其余的都装进了茄袋。
    末了,他方又小心地把锦囊放回了箱底。
    次日清早,谢夫子便趁着到蒋家授课的时候,提前先去拜访了蒋世泽。
    彼时蒋娇娇正和家里其他人一道陪着她祖母在用早饭,乍听见谢夫子来找她爹爹单独说话,她不由地心中警铃大作。
    “蒋娇娇,”蒋修也颇幸灾乐祸地瞧着她,“你是不是又惹夫子生气了?”
    她立刻委屈地反驳:“没有啊。”说罢朝她娘望了过去,“我昨天还给谢夫子送了礼的。”
    蒋修好像也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便又改了口道:“那谢夫子也太不厚道了。”
    “修儿。”金大娘子颦眉提醒地道,“不可对长辈无礼,况谢夫子还是娇娇的老师。”
    蒋修面上老实“哦”了一声,心里却想:厚不厚道与是不是长辈有什么关系?
    蒋黎笑着随口安抚道:“你们也别乱猜了,兴许人家谢夫子找你们爹爹是有别的事要说。”
    金大娘子颔首,伸筷给女儿又夹了个虾鱼包儿放到碗里,示意她安心吃。
    蒋娇娇还是有点忐忑,毕竟自己昨天才刚挨了藤条,虽只被打了两下,也没疼上多久,但此时毕竟“余威犹在”,她实不想再经历一次。
    蒋老太太呵呵笑着开了口:“娇娇别怕,待会你爹爹若要教训你,你便往婆婆这里钻。”
    蒋娇娇立刻点头。
    金大娘子无奈又好笑地无声弯了弯唇角。
    蒋修吃完了饭便准备要出门去上学,正辞别长辈要离开的时候,蒋世泽回来了。
    蒋娇娇立刻下意识地往她爹脸上看去,当发现对方神色如常,依然保持着先前离开时的愉悦——甚至好像比先前还要愉悦了一点点时,她顿时放了心。
    “谢夫子过来是有什么事么?”金大娘子开口先问道。
    蒋世泽笑看着妻子说道:“没什么,是为他那侄孙入学念书的事,我已答应了帮忙。”说罢,转而又对正好站在旁边的儿子嘱咐道,“往后谢元郎会常来咱们家与你一道温习功课,外间书室里头我已吩咐人去准备布置了,你自己再去瞧瞧有没有什么要改动的。”
    蒋修愣了一下,随即顿感高兴,于是下意识回头想跟妹妹分享下喜悦——
    然后他就看见蒋娇娇正满嘴油地叼着半个包儿,一脸呆愣的样子。
    蒋修顿时无语。
    “那敢情好,”蒋黎也高兴地道,“往后修哥就有学伴了。”
    蒋世泽笑着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昨日里我原瞧着那谢家小郎就是个不错的孩子,小小年纪可比我们家这两个懂事得多,况我听明照兄说原先谢小郎那个举人爹爹还在世时便是一直亲自带着这孩子读书的,打小便如他父亲那般聪慧。我想着既是近邻,岂不正好带着修儿上进?便主动提了这事。”
    蒋修听着就不大乐意了,反驳道:“怎地不能是我带他上进?若学成个书呆子也没有什么意思。”
    蒋世泽轻笑地看了他一眼:“学成你个好似要天天上房揭瓦的样子就有意思?”
    蒋修正欲再驳嘴,金大娘子忽然轻轻咳了两声,父子两个顿时双双停住,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金大娘子不急不慢地浅浅一笑,说道:“这是好事。”
    蒋世泽含笑颔首。
    蒋修撇了撇嘴,虽心里也高兴多了个陪伴,但又不想顺着父亲的话说,于是便喊了声他妹:“蒋娇娇,你嘴里油滴下来了。”
    其他人不由纷纷转头朝蒋娇娇看去,蒋修则一转身“潇洒”地走了。
    蒋黎这才发现先前还忐忑地好似食不知味的侄女不知什么时候已是又吃得这般有滋有味,顿时笑出了声,调侃道:“你这会子不怕谢夫子来告你状了啊?”
    蒋世泽莫名道:“告什么状?”
    蒋娇娇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只能连连摇头。
    蒋老太太乐呵呵地笑着,一边慈爱地帮孙女擦着嘴,一边代替回答道:“没什么,娇娇以为谢夫子收了她的礼还反过来说她不好,正委屈着呢。”
    蒋世泽看着女儿鼓鼓的腮帮子,默然了一息,忍笑道:“我瞧着不太像呢。”
    说罢,几个大人对视一眼,不由纷纷失笑。
    蒋娇娇好不容易能说话了,便立刻从凳子上起来,蹭蹭蹭地跑到了她爹爹身边,双眼发亮地问道:“爹爹,谢暎真地要来我们家和大哥哥作学伴么?”
    蒋世泽宠爱地将她搂在怀里,笑道:“来啊。不过你可不许有事没事就去打扰你大哥哥他们念书,若遭了人家的烦,往后别人便是有空也不肯陪你玩了。”
    蒋娇娇一边乖乖点头,一边在她爹看不到的地方往他衣服上揩了揩手,然后方乐颠颠地笑了。
    第9章 孩子
    从老太太那里出来后,金大娘子便陪着丈夫回了房换衣服。
    “这个娇娇,”蒋世泽看着衣服上后腰位置的些许油渍,好笑地道,“是在报复我昨天打了她手板心呢。鬼精的丫头,吃不得半点亏。”
    金大娘子笑着将换下的衣服递给了女使,一边帮他穿着另备的新衣,一边说道:“回头我会好好管束她,她也快七岁了,如此娇惯下去也确实不太好。”
    蒋世泽心里头虽喜欢女儿这样的俏皮,但理性上却也同意妻子的意思,于是随意点了点头,说道:“也不必管得太严苛,这孩子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便是这股子天真黠慧,只束一束脾气就好了,似昨天那样犯起浑来伤着大郎的事不可再有。将来她若嫁了一般人还好说,说不准咱们给她找了个前程远大的夫婿呢?她这样彪悍却是要贻笑大方了。”
    说完,他又想到什么,不由一笑,伸手轻捏了捏妻子的下巴,戏谑道:“不过以你这般柔婉似水的性子,定也是舍不得多么严苛的。”
    金大娘子猝不及防被他调戏了个正着,面上倏地一红,侧过脸避开他的手,视线下意识飞快向四周扫去,然后局促地转开了话题:“阿姑前日里说要去渠县的事,你可想好了?”
    蒋世泽还是不管不顾地凑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末了,低声轻笑道:“你啊,什么都好,都是太爱害羞了些。”
    金大娘子红着脸没说话。
    “这事啊,不急。”蒋世泽伸手接过裹肚自己穿起来,边说道,“等明年春天的时候吧,索性让苗家人来一趟汴京,公私两话便一起谈了。”
    金大娘子听着也觉得挺好:“两位老太太见了面必定很高兴。”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屋外传来了似有人在争执的声音,于是对视一眼后,便先后走了出去。
    金大娘子跨出门来便看见了康氏屋里的女使,翠涛。
    她不由微感意外,还未回过神,翠涛已朝着她所站的方向礼道:“见过大娘子。”言罢微顿,又唤道,“老爷。”
    金大娘子转过头,看见了方步出房门的蒋世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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