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娘指挥若定的带着大家离开,临行之际对着韩小六喊了一声:“认清楚点!别打了罗敦族长!要是敌人,那就拼命!”
    韩小六大声应是,目送韩大娘他们一行人去远。青壮们披甲持兵,紧张的等待着北面来人进入谷道。
    风声呼啸,雪花漫卷,在每个人都觉得要冻僵的时候。几个人影终于显现出来,在风雪中每个人头脸都裹得紧紧的,看不清面目。
    就算看清,韩小六也识不得这些梁亥特部的人。他低低吩咐一声,率先摘弓拉弦,冰寒中手指都被冻裂,拉开弓弦,血珠滚动下来,将手背染得通红。韩小六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的盯着走近的身形。
    在他身边,响起一片弓弦张开之声,数十支箭簇,指向来人。
    来人也发现了这处营地,看到寨栅上这些披甲之士。两骑越众而出,一骑高大,一骑娇小。正是罗敦和步离两人。
    罗敦摘下兜帽,眯着眼睛对着寨栅上呼喊:“可是乐郎君所部?”
    韩小六并未放松戒备,张弓吼了回去:“来人通名!”
    罗敦哈哈大笑,徐乐果然言而有信,已经在这野狼峡等着他到来了!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某是罗敦!梁亥特部族长!阿乐何在?徐敢那个老不死的呢?”
    韩小六冷冷道:“我不识得你!叫宋大郎出来说话!”
    罗敦一怔,回头望去。宋宝和几名侠少跟了上来,宋宝也放下兜帽,分辨一下,叫出韩小六名字:“你不就是小门神的那个弟弟?识得我宋宝么?这就是罗敦老族长,带着梁亥特全部而来!乐郎君呢?”
    认出宋宝之后,韩小六这才放下弓矢,大声道:“老太公已经死在王仁恭手里!乐郎君带着咱们杀光了一营马邑越骑,又打下了神武县!乐郎君让咱们先来此地等候老族长,他去再收拾一下王仁恭的人马,然后就来!”
    罗敦浑身一震,自己的老友,就这么死了?
    而宋宝在侧,同样目瞪口呆。
    乐郎君杀光了一营马邑越骑?还打下了神武县城?这位乐郎君,难道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可笑自己几个弟兄,还在劝自己背叛徐乐!
    韩小六一行人,都放下弓矢,韩小六笑着招呼诸人:“一路辛苦,进营地来罢,有酒有肉,都是王仁恭送的!咱们就在这里,安心等待乐郎君到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逐北(二十三)
    云中城内,入冬之后,反而是最为热闹的时候。
    春夏秋季,都要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耕种,行商,放牧。才能积攒出生存下去的资源。还要在各处村寨,山堡,烽燧处提心吊胆,担心突然升起狼烟,无穷无尽的草原民族突然汹涌而来,进入云中之地烧杀抢掠,打开通往南面更为富庶之地的通路。
    这三个气候相对来说好些的季节,反而对云中之地百姓而言是最为难熬的。边地生存,从来都不简单。
    到了冬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时候。在其他地方哀叹于冬日寂寥,日子无趣的时候。云中百姓,却是有着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别样生活乐趣。
    外间散居的百姓,每逢冬季,反而大量的涌入云中城来。
    一则是冬日不是草原民族用兵季节,不必在烽燧堡寨值守,可以安心度过一冬。
    二则就是云中之地,虽然大隋结束了南北朝的几百年混乱。但是在边地还是延续了驻屯军府的模式,百姓和恒安鹰扬府关系很深,平时为恒安鹰扬府种田,战时为恒安鹰扬府转运物资,或者上城守备。换取的就是出产不向郡府交税,也不应郡府的庸调。
    云中贫瘠,恒安鹰扬府要受郡府甚至河东等地调拨粮食物资供养,这些属于恒安鹰扬府的军府百姓也同样也能分润。冬日艰难,户口汇聚于云中城内外,军府还要开仓放粮,供冬日他们的嚼裹所用,恒安鹰扬府是绝没那个能力将粮食物资分送到各处军民点的,还不如趁着冬日将几万户口尽可能的集中起来。
    当年鲜卑六镇,就是这个模式,大隋追根溯源,就是起于鲜卑六镇,在边地还是沿用了这个军府驻屯模式。
    冬日集中军府户口,聚于一地,反而节省粮食烧柴之类的物资,还可以趁机加固翻修一下军府的各种城防设施,正是一利两便的事情。
    正因为这个原因的存在,每逢冬季,云中城倒是一片热闹景象。各处庄堡中人,在烽燧处守了大半年的军汉,几乎都赶了回来。反正丢下的地方都是精穷,草原民族要是愿意冰天雪地里冻饿死一大半马匹趁虚赶来劫掠,也什么都捞不着。
    就算平毁了那些村堡,住人的地窝子两天就能挖出来,壕沟寨栅也多不了多长时间。烽燧则都是干打垒建起来的,百十年风吹日晒,夯土坚硬无比,想彻底一个个平毁,让那些草原民族用牙慢慢啃吧。反正这么多年下来,冬日之中,这些草原民族没一个愿意干这种蠢事。
    云中城内外,一时间多了数万人口,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军府所属百姓,每年都在军中应役,自有其纪律性。城外有挖满地窝子的避冬营地,城内空房子也都住满了人,按照堡寨约束,井井有条。奇寒季节,这么多人聚居在一起也不担心也有疫病发生。
    每日精壮都会被集中起来,或者教导训练军阵之术,或者翻修城防设施。这些事了了的时候,城内城外,都升起社火,裹着皮袍子的百姓聚于一处,看着鵅戏,小孩子你追我跑,一片欢乐祥和气氛。
    每个五日,堡寨之主或者一族之长,就按照花名册所登记的户口去领粮米烧柴,都是恒安鹰扬府供应,数量差点,加上自己带来的吃食,每日里也能对付饱肚子。
    要是风雪停了,大太阳冒出来,就能见到城内城外多少人袖着手,一边闲聊一边晒太阳。那个舒服模样,仿佛给个官儿都换不来。
    腰里要是多几文开皇通宝的,说不得还得神神秘秘的寻个僻静所在,偷偷喝几口店家私酿的浊酒——从冬季到春季,云中之地是严禁酿酒,节约粮食,抓着了就要打军棍罚苦役。可还是挡不住酒虫作祟,要是能几口酒下肚,那就彻底美上天了,那是让进洛阳城金銮殿都不换!
    多少年来,边地之人就是这样生活,自得其乐。不管中原腹地将他们视为怎样的边鄙野蛮之辈,还是在这最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抵御着草原民族一次又一次的入侵。有的时候成功,有的时候失败,但却从来未曾离开过这片土地。
    虽然云中城此时情形,是大隋开国数十年未有之险恶。刘武周带领他们北拒突厥,南抗王仁恭的敌视。军府储存粮食极度紧张,甚至都无法支撑到开春。
    但几万户口,还是基本都汇聚于此间,少有迁徙而去之人。更不提还有多少赶来投军的马邑轻侠少年。
    只因为他们都将刘武周视为英雄!
    只是现下,这被云中城瞧得起的英雄,似乎又多了一个。
    这些日子当中,云中城内又有一个惊天动地一般的消息流传开来。
    当日在云中城外,一人独闯草原九姓鞑靼大营,击败突厥使节,擒获与突厥勾结,王仁恭麾下大将张万岁的那位乐郎君,又做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位乐郎君,奉刘鹰击号令去给王太守下书,质问张万岁与突厥勾结之事。却发现王太守遣马邑越骑,剿洗了他在神武县的故闾。
    这位乐郎君,愤然而起,纠集马邑男儿,先是斩杀干净了那一营马邑越骑,然后反手夺取了神武城!
    在王太守集合马邑鹰扬府精锐反击神武城之后,乐郎君又提兵逆击,以少胜多。一举摧垮王太守集结起来的数千精锐,耀兵于善阳城下。
    在数落了王太守罪过之后,乐郎君即将振旅北返,重归刘鹰击麾下!
    如此消息,不知道怎样一下就在云中城内外传播开来,本来在王仁恭压力之下颇为担忧的云中百姓,顿时就被这消息撩拨得心头火热。
    王仁恭挟世家子之名,竭马邑一郡财力扩充军力,压迫得顶在面对突厥第一线的刘武周生存为难。更勾连突厥,要彻底吞并云中一地。
    本来归于王仁恭治下也没什么,但是去年那场大战大家都看在眼里,刘武周一直出力死战,王仁恭却在保存实力,后来还是唐国公李渊赶来,王仁恭才加入战事,逼迫突厥南返,最终出击趁着突厥退军,断然冲击,大败突厥的,还是恒安鹰扬府!
    王仁恭还和突厥勾勾搭搭,如果将云中之地割于突厥,又该当如何是好?
    云中百姓,对王仁恭怨愤颇深,但一则畏惧王仁恭的强大实力,二则粮食供应卡在王仁恭手里。大家颇有朝不保夕之感。
    但是徐乐这一击,彻底暴露了王仁恭外强中干的本质。让云中军民颇为扬眉吐气。
    如此敌人,有什么好畏惧的?提兵打过去就是了!只等冬季过后,只等乐郎君归于刘鹰击麾下。
    到时候精兵猛将,直下善阳!
    只等乐郎君北返!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逐北(二十四)
    云中城内,背街的一处隐秘所在。
    此刻正是入夜时分,在冬季这种季节,哪怕外敌入侵威胁已经渐弱到了可以忽略不计,但云中城内的巡逻警戒仍然丝毫不曾放松。
    城中密集这么多人口,更有宝贵万分,关系着数万军民度冬命运的粮食,单是防火,就是极其重要的责任。而练兵之术,如练但孵卵,丝毫不能放松懈怠,一旦松了下来,再紧回来可就难了。
    一支支的巡逻队伍,不断从街道上经过。每经过一队人马,都会举起火把照一下这荒僻背街小巷。
    小巷之中,安安静静,今日没有社火鵅戏,巷子里面的人家,似乎早早就剪门休息了。积雪上都看不到脚印。根本没有人活动的模样。
    当一支巡逻队伍经过,另一头突然窜过一条黑影,这身影甚是高大,但却灵活异常,一闪就闪进了这背街小巷之中,飞也似的窜到一处院门前面,捏着喉咙学着乌鸦叫了两声。
    院门突然打开,门轴应该是上了油,半点声响也无,院中窜出几条黑影,手中持着家伙,却是扫帚,飞也似的将这黑影一路过来留下的脚印掩盖干净。
    这黑影早就进了院中,那几个身影收拾完痕迹,也闪身退回,飞快的将院门关上。
    那高大黑影熟门熟路,一头撞进了挂着皮毛门帘的前厅。
    前厅之中,几点昏暗的灯火亮着。屋内已经坐着七八号人,每个人都是一脸紧张戒备神色。这七八条汉子,虽然穿着破旧皮袄,但人人都是神情凶狠,举止剽悍。一看就是久经生死的厮杀汉!
    当那高大黑影一头撞进来的时候,这七八条汉子浑身都是一紧,似乎下一刻就要跳起,然后拔出兵刃,开始厮杀!
    高大黑影不等站定,就压低嗓门儿开口:“是我!酒呢?”
    这七八条汉子都松了一口气,有人就笑骂起来:“你这个黑尉迟,进来动静这么大,真是吓了咱们一跳!要不是听得熟了你这榔槺脚步声,进来你脸上就得挨一老拳!”
    这高大黑影,却正是尉迟恭。
    他站在门厅入口,不屑的一笑:“入娘的瞧你们怕成这个模样!不就是这么一口酒的事情,弄成这般模样,厮杀汉有酒就有胆色,就有气力,这话到哪里某都敢说!”
    有人嗤的一声:“你和鹰击说去?”
    还有人幽幽叹道:“这城里卖酒的所在,越来越少了。前日冯七那儿被抄了,八九个军将按到在门前打军棍,多少人看热闹。冯七酿的酒全被罚没,这家伙也被赶到城头去干苦役十日,亏得还有弟兄照应,不然真是牵累冯七这家伙了。”
    更多的人还是等得不耐烦了,拍着桌子大喊:“酒呢,快拿上来!咱们辛辛苦苦赶来这儿,等这黑尉迟又这么久,早点喝完早点撒开,聚得久了,天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这私酿小酒馆的主人这时忙不迭的端了一个大托盘上来,托盘中都是些简陋的下酒消食,腌鸡子儿,腌傇菜,一点点肉酱,一叠子干饼。家养的一个胡汉混血的小厮,则捧着一个陶瓮。
    所有人都眼睛放光,只是盯着那陶瓮无法错开。
    几个帮尉迟恭收拾形迹的汉子这个时候也挤了进来,此间尉迟恭地位最高,这个时候他们也顾不得礼让了,推开尉迟恭就想挤到前面,尉迟恭哪里能让他们得逞,一个健步就来到最前,扑通一声坐下,眼巴巴的看着那酒瓮。
    店家是个半老头子,对着这帮厮杀汉却一点不惧,将托盘放下,拦住小厮不让他打开陶瓮。冷笑一声:“小老头子做这生意也不容易,要是给鹰击发现,少不得屁股挨上二十军棍,还得给赶到城上做苦工。出点气力倒也没啥,老头子军中老袍泽多,却丢不起那个人。所以一概现钱,赊欠免谈。”
    一众恒安鹰扬府的中低层军将纷纷掏腰囊,三枚五枚的各色铜钱凑在一起,在桌上堆了不少。只有尉迟恭在腰里乱摸,却半文也无。
    逼得无奈,尉迟恭只能涎着脸向袍泽求借,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往日借得太多,这些军将纷纷摇头,个个善财难舍。
    僵持到后来,那店家摇摇头:“黑尉迟也就免了,你是个一心打突厥人的好汉,不比现在多少人,还想着其他心思。我这身子骨,就断送在突厥人手里,这才退出了军中。今日一碗浊酒,我请黑尉迟了。”
    店家收拾干净桌上通宝,让小厮打开陶瓮,自己一瘸一拐回返里间去了。众人也不在意,只是盯着小厮将瓮中浊酒,倒在一个个碗里。
    好容易分好了,众人端起陶碗,珍视万分的小口喝着。一口下肚,人人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酒是村酿浊酒,最多过了两道筛,上面飘浮的尽是酒渣。用来酿酒的粮食也不甚好,应是陈粮,酒入口中,香气泄泄的,酸味浓重。
    这般村酿,放在马邑鹰扬府那些军将眼前,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是对于恒安鹰扬府这些军将而言,却是如获珍宝一般。
    恒安鹰扬府吃的饷少,打的仗苦,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半碗酒下肚,这些军将终于有点心思说起闲话,现下最热的话题,自然就是徐乐在马邑郡腹地那一场场传奇一般的胜利。当日大家都是见过徐乐在云中城所作所为的,端的是几十年罕见的少年豪杰。
    在座军将,多少知道徐乐并没有真正投效刘武周。倒是成了什么梁亥特部的新任族长。结果为什么没去接收梁亥特部,反倒是出现在了神武,还闹了个天翻地覆,大家都有些糊里糊涂。
    但是刘武周突然又放出消息,说徐乐是奉他号令去质询王仁恭,最后引发这场战事。刘武周是向来不说虚话的人物,这下军将们真以为徐乐早就成了他们的袍泽。
    这位袍泽也实在是厉害,一下就捅穿了王仁恭的虎皮。对于恒安鹰扬府的军将而言,也是摆脱了心上一块大石。
    就是这样的对手,还想收拾掉咱们恒安鹰扬府?
    还是安生一点,等着咱们过完这个冬季,来打你们罢!这样至少还能过个安稳冬天!
    只是不知道,咱们刘鹰击,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喝了几口酒之后,有人就忍不住询问尉迟恭。在场中人,他地位最高,知道的内情也应该最多。
    “黑尉迟,鹰击有没有向你透风,什么时候去打王仁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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