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家袍泽面前一向随和,还有些没大没小的尉迟恭,这个时候,却只是冷冷扫了自家袍泽一眼,眼神中竟然是说不出的锐利!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逐北(二十五)
    这个私酿小酒馆中,因为尉迟恭这样威棱四射的一扫,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在自家军中,尉迟恭的散漫随和好脾气,那是出了名的。和谁都能没大没小的闹腾在一起。为了喝酒干犯军律也非止一次,也给刘武周狠下心来按到在地狠狠责打了一番军棍。尉迟恭起来揉揉大腿就当没这么回事一般。军将们乃至士卒百姓围观哄笑,尉迟恭也浑然不当一回事。
    如此猛将,人缘却是出奇的好,在云中城内,少有见到他发怒的时候。
    只有临阵之际,才能见到尉迟恭凶悍绝伦的那一面。
    但是今日,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尉迟恭,竟然让他狠狠的扫视了诸人一眼。只是这一眼,让这些打老了仗的军将们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半晌之后,一名军将才干笑道:“尉迟,咱们哪句话说得不对,还请见谅。改日咱们兄弟再凑个东道,请尉迟你再来此间喝一遭。”
    尉迟恭自顾自的喝酒,咽下口中酒之后,才哼了一声:“刘鹰击命。根。子在王太守手里捏着,哪能说打就是打?我瞧着徐乐那家伙,说不定也是虚打着刘鹰击的旗号,在神武那里狠狠闹了一遭,这事情闹出来,还不知道让刘鹰击多为难才是!”
    见尉迟恭说话,众军将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是一阵低低的哗然:“这乐郎君只是虚张刘鹰击的旗号?这刘鹰击可是认了啊!”
    尉迟恭冷笑一声:“不认了还能怎么样?难道这个时候将麻烦朝门外推,寒了来投刘鹰击的那么多豪杰之心?”
    一名私下里不知道多少次说过希望早点和王仁恭开打,能入主善阳那个繁华所在的军将,这个时候也忘了尉迟恭刚才凶悍的目光,挥拳掳袖,扬声道:“刘鹰击既然没有否认,那说不定乐郎君就是刘鹰击所遣!王仁恭所部,在乐郎君面前都不堪一击,试探出来之后,刘鹰击如何不带着我们这些恒安老卒,乘胜而进?”
    尉迟恭也一拍桌子,指着那军将鼻子:“粮食在哪儿?我们云中城的粮食,过一冬都未必够。冬日发兵,大军粮秣从哪里来?王仁恭既然看出他不能打,还不赶紧将四处粮秣坚壁清野至善阳?冰天雪地里,没粮食的恒安甲骑围着善阳坚城耗?四野没了粮食的马邑郡百姓又得死多少?徐乐这小家伙这么一搞,却是将马邑郡百姓都送上了生死关头!当初在云中城我对这小子手下留情,如果再在云中城撞见,非得狠狠揍这混账一顿!”
    一众军将,鸦雀无声。
    粗豪外表背后,尉迟恭却是见事甚为明白。功利之心,也没多浓厚,而是以马邑百姓为念。如此人物,大家恍然发现,以前只是以猛将视尉迟恭,真是看错人了!
    这些军将都是马邑出身,想及尉迟恭所说景象,都有不忍心之感。
    但是可就这样放弃大好机会,憋屈在云中,等王仁恭缓过劲来不成?这又让大家心绪委实难平。
    有人喃喃道:“那刘鹰击,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尉迟恭借这酒碗挡着脸,喃喃自语:“你问某,某又如何知道?可刘鹰击一直是咱们马邑郡的守护神,这个时候,应该以马邑郡生灵为先吧?熬过这一段时日,再说将来,再说将来……”
    到得最后,尉迟恭这向来豪气十足的汉子,都语声变得萧索起来。
    一众军将,垂头丧气,竟然无人去动面前残酒。
    而在里间的那名店主,靠着单薄的墙壁,听着外间尉迟恭的话语,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马邑郡生灵为先?”
    突然之间,桌上又是一声大响,却是尉迟恭狠狠击桌,陶碗迸起,酒水洒出不少,淋淋滴滴。
    “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某的性命是刘鹰击救下来的,如此大恩。刘鹰击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了,还想那么多作甚?来,喝酒!”
    众军将顿时改容,是啊,想那么多做什么?如此大事,本来就是刘鹰击做决断的事情,他们到时候听令行事便是了。好容易寻到酒喝,且尽今日之欢!
    众人将酒碗高高举起,大声应和:“饮胜!”
    就在一众恒安鹰扬府军将豪气满溢之际,外间突然响起重重砸门之声,还有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为何夜中如此喧哗?是不是有人在此间违反禁令,聚众饮酒?开门说话!”
    军将们动作僵在那儿,人人脸色煞白,是苑四那个杀千刀的!
    苑君章委了他兄弟来行此巡城的差遣,苑君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在徐乐手里丢了脸,还没完全缓过来,又传来了徐乐在神武大显神威的事情。
    也许就是徐乐,让苑君玮这段时间都有些心理变态了。原来冬日大家放松之际,可以眼睁眼闭的事情,苑君玮一概抓着都不放过。前些日子冯七那私酿小酒馆被扫了,也是苑君玮下的手,不顾冯七还和苑家有点交情,硬生生杖责之后赶上城墙做苦役。现下城中,谁人不埋怨这个苑四?一众好酒的军将,更是看着苑四眼睛都能冒出火来。
    原来恒安鹰扬府的明日之星,现下因为徐乐的横空出世,飞快就变成了恒安鹰扬府中人人切齿的对象了。
    但是粮食不许酿酒是铁律,苑四抓着,大家也只能躺倒挨锤。这却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那店主一瘸一拐的走出来,朝大家一努嘴示意。一众军将,以尉迟恭为首。跟着那胡汉混血的小厮就朝后面而去。
    出了后间,后院是道柴草篱笆墙,小厮掀开一处洞口,表示大家赶紧爬出去。这些在战阵上威风八面,掉头也不认输的厮杀汉,一个个毫不犹豫的钻洞而出,然后在黑暗中四散而去,一时间兔子是他们孙子,在雪地里跑得那叫一个飞快。外间巡逻的士兵看见,大呼小叫的就追上去,一时间云中城内,竟然也小小的鸡飞狗跳了一阵。
    尉迟恭身高腿长,跑得飞快,转眼间就将苑君玮直领的那些亲卫丢在后面,转过一个小巷,正撞上一队巡逻队伍。
    后面传来苑君玮手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别放走了前面的人!”
    这队举着火把的巡逻军士,不约而同的掉头望向两边。尉迟恭哪里还不知道便宜,飞快的从他们中间穿过,又是几个转折,这才跑到自家现下的居所前面,平平气息,对着后面黑暗唾了一口:“你苑四能拿爷爷怎么样?”
    这苑四,越来越没出息了,亏得那徐乐早早让他显出了真面目!
    这徐乐,当真改变了不少人命运。
    他已北上,北上而来之后,投效刘武周麾下,又会如何改变马邑郡的命运?
    入娘的,想那么多做什么,见着了先揍他一顿是正经!
    第一百七十七章 逐北(二十六)
    大雪同样覆盖了善阳城。
    大雪一动,善阳城中所有人心下似乎都慢了下来。边塞之地,冬日不交兵,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连穷凶极恶的草原部族,冬日都视行军打仗为畏途。现在马邑郡中,哪怕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已经变成了乌眼鸡也似。但在善阳上下看来,总不至于在这冰天雪地里还要驱使大军,拼个你死我活罢?
    无论如何,总得让大家过一个安稳冬日,来春就算是在马邑郡打个尸山血海,大家也都认了。毕竟这个世道,上位者自相拼杀,百姓除了忍受,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
    而且现在马邑鹰扬府,军心也不甚适合出阵。一场骚乱才平,人心还担心王仁恭算后账,总得观望一番。
    而那场溃败,虽然半真半假,但敌前而奔,对军心士气同样有相当伤害,正常而言,不经一阵时间的休整,难得再驱使大军上阵。
    当日在城门外猬集闹事的数千大军,半数安排进城,半数安排到了城外的度冬营地,上下都做起了休整过冬的打算。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抚军心,王仁恭调拨了大量物资来完善这些度冬营地,防水的油毡,御寒的丝绵,取暖的柴火,一车车的驶入各处营地,连在云中城金贵万分的酒水,也毫不吝惜的送了过来,更别提一腔腔冻得梆硬的羊,一口口剥净的猪,一袋袋的粮米,一桶桶的腌菜,上好的河东白盐。似乎王仁恭准备明年不过日子了,将什么家当都翻了出来。
    而那些闹事军将,更是三日一聚,五日一宴,都是王仁恭招待。虽然王仁恭难得亲至,王仲通却很多时候都会出席,王家长公子放下些身段,也愿意和这些本地军将稍微攀谈一下,已经让这些出身粗鄙的军将们喜出望外,觉得比之以前,何止被高看了一眼。
    而那些与本地土著军将相处得不甚佳,表现也实在不堪的招募而来的四方之人,王仁恭也将不少人投闲置散,甚至还有遣送出马邑郡的。这下更让马邑土著军将以为王仁恭真正要将他们视为心腹嫡系了。
    总之一句话,这个冬日,马邑鹰扬府上下,都以为会过一个不错的严冬。至于来年上阵厮杀,大家都是吃的这碗饭,到时候还能有什么抱怨不成?
    ……
    城外一处军营之中,此刻正是一片祥和气氛。
    这军营选址在山脚之下,正是避风的所在。寨栅壕沟望楼一应俱全。营地之内,除了中军牛皮暖帐之外,就是一排排的地窝子,上面铺着油毡,还留出了烟道。
    虽然如鱼鳞一般的地窝子看起来颇为寒酸,但是在冬季营地当中却是最为实用的。又省料又保暖,除了空气略微浑浊一些,没有别的缺点。
    往常军营要求肃静森严,最怕军士私下自相串联,掀起鼓噪营啸。不过现下这些军士们都为军将好生出了一把力,闹出个王仁恭退让笼络的局面。在冬日营地中,又没有敌情威胁,谁还来拘管他们。
    只要不降大雪,军士们白日里都嫌地窝子里面呼吸不畅,纷纷都走了出来,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升起一堆堆火头,熬汤热酒,小声说大声笑,打发这漫漫长冬。
    陈袭就被十来个弟兄簇拥着,坐在一个火堆前,连皮袍子都未曾穿,寒风里就是一件麻衣,借着酒劲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寒冷。火堆上吊着一腔羊,几名士卒照料着,撒盐抹金贵香料,转着慢慢烤。眼见火候差不多了,香气直透出来,一名军士就拔出匕首,卸下羊肩胛骨一大块肉递给陈袭。
    陈袭接过,都不怕烫,张嘴就是一口,脸上伤疤显得分外狰狞。
    军士们也纷纷下手,割下肉来大吃大嚼,一片香甜的吞咽之声。几口肉下肚,一名军士拍拍肚腹,满足的道:“不闹这个一场,谁知道有这些好处?那些大人物争天下,咱们跟在其中,也算是有点油水,不枉了吃这碗刀头舔血的饭!等到来年,就算和刘鹰击拼上,也不枉了!”
    陈袭呸的一声将口里肉渣吐出来,眼珠子都有点发红:“瞧这个样子,还能打赢刘鹰击不成?冬日肃杀,正是练兵整兵之日。往日里冬日,不是大雪里习阵法,就是严寒里练武艺,越是严寒彻骨,越是练得凶狠。谁要是缩头缩脑,大杖就敲过来!这样散漫一个冬天,和刘鹰击恒安兵对上,要是打得赢,某陈字倒过来写!”
    军士们动作一下停住,这些军士,都是陈袭贴心换命的弟兄,当下就有人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那明年开春要是见阵,我们干脆去投……”
    陈袭脸色越发阴沉,摇摇头:“战阵上打得赢又算得什么?架不住人家不和你打!刘鹰击某瞧着还是不成,刘鹰击没有粮食!”
    军士们都静静的听着陈袭说下去。
    “……把四野粮食一收,缩进善阳城,刘鹰击啃不动,大军就得饿散架。到时候王太守就可以走着去割刘鹰击的脑袋……只盼着王太守还有点良心,让马邑百姓过完这一冬再说,到了春天,被收了那点存粮,至少道路无雪,天候渐暖,大家还能逃往河东挣条命!”
    军士们鸦雀无声,陈袭自顾自的只是说下去:“就是马邑百姓苦!去年破家支撑和突厥大战,今年说不定就得饿死!什么王太守,什么刘鹰击,只要谁能保马邑百姓平安,谁能带着咱们打突厥狗,某就跟着谁干!现在瞧来,王仁恭不是这样的人!”
    这时马蹄声响,就见本营营将在一堆亲卫簇拥之下回营而来,这营将也是一脸酒意,却看不见多少欢欣颜色,周遭亲卫也都脸色严肃,拥着他匆匆而去中军暖帐。一路经行,烤火军士纷纷起身,朝着营将行礼。
    经过陈袭这一群人时,营将扫了陈袭一眼。陈袭也不抬头,自顾自的坐着。军士们起身行礼之际,都提心吊胆,生怕陈袭又冒出什么话来惹祸。
    陈袭此人,本事大脾气臭,开口就能冲人一个跟头。在马邑鹰扬府资格极老,也就是升不上去。
    陈袭这般无礼,营将居然也没有和他计较,只是用鞭子点了点他:“你是队正,也到某营帐里说话!吃用太守这几日,也该出点气力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逐北(二十七)
    马邑鹰扬府中垒左营的中军暖帐之中,陆续赶来的军将,已然济济一堂。
    中垒营建制为一营五百人,旅帅五人,队正十人。不算火长就已经将这暖帐挤得满满当当。
    马邑越骑等营是外来人居多,像中垒营这等干苦活儿打硬仗,行军靠一步步量的营头,军将士卒,几乎都是马邑本地人。
    营将在他们面前也没什么架子,在上首座上踞坐,向着火炉搓手,诸位手下到来也未曾招呼他们坐下,只是目光呆呆的看着火头变幻。
    一众手下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今日营将也被召去城中饮酒。往日回来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多少会得些赏赐。营将也不是小气的人,带挈着手下也有分润。谁知道今日回返,却是这么个神不守舍的模样,天知道在善阳城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名暴躁些的旅帅终于忍不住,怒冲冲道:“是不是郡公要找某等后账?现下却是由不得他们胡来!郡公想看我们再闹一场,我们就联络各营,再闹一场给他瞧瞧!”
    有人开口,众人跟上,无非都是跟着表一番忠心。似乎让他们马上拉出营去攻打善阳城,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暖帐之中,闹哄哄的一团。只有陈袭阴沉着一张丑脸,皱着眉头不肯开口。
    营将终于随意的摆了摆手,开口道:“都胡说些什么?郡公待我等赤汉不薄,谁要再生事,先过了某这一关!”
    那最先吵嚷的旅帅一怔:“将军,那你又为何事忧心?”
    营将脸色难看,迟疑一下,终于开口:“郡公下令,坚壁清野,搜四下之粮,存于善阳,以待刘鹰击……”
    暖帐中骤然沉默下来,只听见烧柴噼啪爆裂之声。接着声浪骤然响起!
    “将军,郡公这是想饿死马邑百姓!”
    “没了存粮,马邑百姓这一冬天怎么过?”
    “咱们都是出身马邑,哪里看得此事发生?”
    “诸营弟兄也不肯答应!某等马上就去联络诸营,再寻郡公闹一场去!这是乱命,不能听从!”
    看着群情激愤,有的军将似乎就要马上行事,串联诸营的模样。营将陡然大喝一声:“某能不知道?都给某闭紧这张破嘴!”
    一众手下,一起收声,呆呆的看着营将。
    营将神情无奈,整个人都坐不直了,看着火头呆呆的道:“郡公说了,这是刘鹰击逼他的。他先遣那什么乐郎君,打下神武,进逼善阳。他若不如此行事,只怕就是要兵败身死了。这罪责,只能怪到刘鹰击头上,怪不到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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