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乐挥手,让罗敦退开。俊朗的面孔上,笑意极淡,除了那点淡淡的笑意之外,还有三分讥诮。
    “……罗敦阿爷,这条路,不是我选的。我好好行商。遇到苑四手下行劫,若是我被那常舒欣杀死了,就算最后捅到刘鹰击那里去,也不过就是刘鹰击训斥一番,常舒欣他们到手的财货充公。我杀了常舒欣,闹了云中城,只为一条生路而已。事情闹大了,刘鹰击只能行笼络之意,不然但为军将,岂有不顾着自己麾下士卒的道理?刘鹰击可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徐乐神色渐渐严肃了起来,那点笑意,已经不见。
    “……闯千余越大营,只因为你是我爷爷好友,对我也是一片赤心。无论如何也要将罗敦阿爷你救出来。其间起了那么多波折,擒下了盖达家父子加一个执必部的什么阿贤设,无非也是死中求活而已。刘鹰击再怎么招揽,我也不想以此为进身之阶,还是想回转照应好我的爷爷……结果呢?不知道是谁,将我在云中之事传了过去,引得王仁恭剿洗徐家闾!对着王仁恭这庞然大物,我的选择就是和他干到底!结果斩杀干净一营马邑越骑,拿下神武县,大败王仁恭军马于善阳城下!然后刘武周虽然一番作态,但仍然要迎我入内,给我以优遇,好笼络我这个战将,这个人才!”
    徐乐缓缓摇头:“这世上,几百年来的道理,就是世家才是人,握有强兵的才是人。你按照他们的道理去行事,什么事情都躲着他们绕着他们。最后只有被他们毫不在意的碾过去!我爷爷躲了快二十年,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在爷爷故去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不管面前的对手是谁,我都绝不逃避,他要我性命,要摧毁我所珍视的一切,我就干掉他!就算干不掉,我也溅他一脸的血!”
    斗室之内,徐乐语声如铁。
    每个人都呆呆的看着徐乐,看着徐乐那张英挺的面孔。
    也许是徐乐的面容太有欺骗性,太像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平日里总是满脸笑意,什么事情都是轻描淡写。大家总以为徐乐行事,是由着性子来,什么都不大放在心上,有的时候孟浪行事,不过是仗着运气好闯了过来,只为了成就自己声名而已。
    但是当徐乐第一次袒露自己心声之际,大家才恍然想起。徐乐这一路是怎样走过来的,在面对任何样的敌人,任何样的险境之际,都是笑笑便迎了上去,从来没有退避!
    而在以后的日子,看来徐乐也不会退避!
    徐乐是真的想,一举斩杀了王仁恭!
    罗敦吸口气,颤声道:“阿乐,你想如何行事?”
    第二百一十一章 逼迫(十)
    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徐乐铺陈出一番该如何行事,一举斩杀王仁恭,破此马邑乱局的方略。
    徐乐摊摊手:“这个,倒还是没完全想好。”
    宋宝一屁股跌坐下去,捂着自己眼睛。韩小六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他无条件信任的乐郎君。稳重如韩约都开始拼命的眨巴眼睛。罗敦一口气提不上来,又狠狠的咳嗽起来,韩小六就这样呆呆的拍打着罗敦的背。
    罗敦终于缓过一口气,指着徐乐:“阿乐,为一军之统帅,负担着这么多人的性命,这种随意的话怎么也说得出来?”
    徐乐看着罗敦一笑:“最坏情形,无非就是我单人独骑,向王仁恭请降,要是运气好,王仁恭亲自出面欲见于我,那时就有斩杀他的机会……不过这机会渺茫就是了。”
    罗敦老脸涨得通红,眼看老人家又要开始喷自己。徐乐忙不迭的开口。
    “阿爷,你以为刘鹰击真的会束手待毙么?”
    罗敦一怔,顿时就反应了过来。
    刘武周是何等鹰视狼顾之辈,以乡间土豪,这微不足道的出身被送去远征高丽。得欢心于大业天子。大业天子南走之前布置天下人事,将刘武周送回马邑郡。刘武周就能顺利的接下恒安鹰扬府,并在短短时间内让恒安鹰扬府上下归心。引得马邑豪杰来投。并一直与马邑郡太守相抗,种种过往,岂是束手待毙之辈?
    虽然不知道刘武周现在布置着什么,但刘武周必然有所动作!
    自家真是被这段时日以来,刘武周摆出那种受尽委屈,但还以马邑郡百姓大局为重的模样蒙蔽了,难道真的是老了,这心思都转不过来了?
    这徐乐,眉清目秀整天笑嘻嘻的,遇到什么事情说得也少。但是这心思灵醒,从来也不糊涂!
    老徐敢啊老徐敢,你死了也闭得上眼,教养出这么一个好孙子!
    只是你这孙子,心却太大了啊……
    在场几人,也都被徐乐一番话提醒。宋宝更是皱眉苦思。
    刘武周这百般隐忍,到底是在憋着什么动作?
    而罗敦望向气定神闲的徐乐,眼神中更多了一丝悲恻。
    刘武周顶着王仁恭如此巨大的压力,还这般笼络包容徐乐。还不知道要徐乐付出多少代价来回报!阿乐啊阿乐,你到底撑得过去么?
    突然间外间就响起了通传之声:“鹰击郎将遣人,来召乐郎君!”
    ……
    刘武周缓缓起身,开始着装。
    在他鹰击郎将衙署之中,从来不用侍女。衙署中杂务,都是一般伤残老卒在操持。这些老卒手脚慢做事会偷懒,有的时候仗着老资格还会在刘武周面前发牢骚甩脸子,刘武周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更换衣服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刘武周亲力亲为。世家子起身之后从洗漱到更衣不用自己动一根手指头这种做派,和刘武周从来无缘。刘武周也不觉得这种日子有什么意味。
    享受富贵,是最没味道的事情。男儿在世间,最大的享受,就是拥有更多的权位,决定更多的人生死,不管这一路行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而自己,付出的代价已经很多了……
    高丽冰天雪地中的死战,在大业天子面前装出来的粗直忠心,到马邑郡之后的礼贤下士,散尽家财,对每个人放下身段的曲意笼络……
    只为撕破笼罩在自己头顶那出身的阴影。
    凭什么某就要低那些世家子弟一等,哪怕这世家子弟如王仁恭!凭什么自己付出了如此多惨痛的代价,豁出性命无数次,这上升之途,还是这么艰难?
    这世道,早该变一变了。
    而自入马邑郡以来,一直笼罩在自己头顶,那名叫王仁恭的阴影,眼看就要被撕碎!
    只要再前行一步!
    但这一步,却是最为艰难的一步。能不能跨过去,实在是属未定之天。
    但是突然横空出世一个徐乐,这位乐郎君在手,也许会让自己把握更大一些吧……
    不过这位乐郎君,实在是个太过危险的人物。
    凶狠暴戾之辈,自己麾下有的是,也从来都可以操控随心。但是这位乐郎君,却和自己一样,想将这个天下翻转过来!将这天下运行了四百年的道理,彻底粉碎!
    刘武周默默想着心思,自己动手,将鹰击郎将官服,一样样的穿上。最后再将梁冠,稳稳的合在自己头上。
    脚步声轻轻响起,却是苑君章出现在门口,轻声发问:“可去节堂?”
    刘武周并不回头:“徐乐召来没有?”
    ……
    徐乐所在的宅邸之中,两名背负着黑色认旗,一身甲胄的刘武周亲兵,大步走入。
    宅邸之中,值守的亲卫都注视着他们。
    这些亲卫都是梁亥特部的精悍汉子,正轮到入值。身为梁亥特部战士,既要在山间奔走猎狐,又要以以少数的身份在九姓鞑靼中立足,从来都是九姓鞑靼中一支精锐。
    不然单是富庶,只不过是一块肥肉而已,哪里能够自保?
    这些草原汉子按着腰间直刀刀柄,看着刘武周亲兵。但身为刘武周的亲卫,哪里又会被这些彪悍的草原汉子吓住。这两名亲兵脚步不停,头也昂得高高的,有人逼视过来,也就恶狠狠的回视过去。
    双方眼神交锋,算是势均力敌。
    引路之人将两名刘武周亲卫一直引到后堂。
    两名刘武周亲卫,就见一名在堂前盘膝坐着的少女,站起身来。
    少女栗色长发如瀑布一般垂下,泛着蓝色的眸子美得出奇。但目光落在他们咽喉处,身经百战如刘武周亲卫,在这一刻都觉得脖子突然发凉!
    引他们直至此间的亲卫,快步走到门口大声通传。在门口步离的逼视之下,这两名亲卫一时间竟然没有直入节堂!
    通传声才落,徐乐就已经步出节堂。
    两名刘武周亲卫呆呆的看着徐乐。
    乐郎君名声已经响彻云中城,但是自入云中以来,徐乐就深居简出,不招惹是非。这两名刘武周身边亲卫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乐郎君。
    徐乐一声絮着丝绵的厚重军袍,内里还有羊皮背心,装扮如同麾下儿郎一般。未曾带冠,只是束着头发。如此寒酸简朴的装扮,在他身上,偏生显得倜傥如玉。
    徐乐朝着两名亲卫露出白牙一笑:“鹰击有召?还请稍待末将更衣,然后就去。”
    第二百一十二章 逼迫(十一)
    鹰击郎将衙署之中,刘武周部下,已然济济一堂。
    因为刘武周的出身低下,最多算是个边地良家子。但凡稍微有点家世的原来云中将吏,在刘武周到来接掌恒安鹰扬府之际,或者求退,或者干脆就挂冠而去,连云中县令都弃职而走。
    虽然刘武周能在这云中之地一手遮天,以恒安鹰扬府代行民政,彻底将这片所在变成军府的治下。但代价就是刘武周部下,是清一色的武将班底,没有半个稍有身份的文吏。
    此刻节堂之中,全是顶盔贯甲的武将,论身份都是营将以上。
    整个恒安鹰扬府麾下,建制应是三个团坊主,每个团坊主下面有二至七营不等。刘武周亲领一团坊七个中垒营头,苑君章领一团坊五个射声营头,尉迟恭领一团坊两个恒安甲骑营头。总计有营头十四个。加上每团坊中还有比营将身份的参军、司马等等人物。节堂内一下就塞了二三十人。
    刘武周给徐乐的,其实也是比于团坊主的差遣位置,只不过没有正式团坊的军号而已,称为别部。刘武周对徐乐笼络之厚,可见一斑。而恒安鹰扬府中那些跟着刘武周出生入死的军将,如何能平得下这口气!
    这二三十人聚在一起,甲叶碰撞金属声响亮,互相交头接耳,节堂之中,就如市集一般。
    众人突然被从城中各处召集而来,事前都不知道为何。刘武周和苑君章未至,一群人就围着尉迟恭七嘴八舌的打听。
    尉迟恭只是推说不知道,逼得急了,一名苑君章麾下射声左营的营将,嗓门儿最大,问话简直如吼出来的一般,震得节堂内器物似乎都在嗡嗡作响。代表大家开始威胁尉迟恭。
    “黑尉迟,今日将主召集咱们,到底为了何事?大冬天的,肚子里面也没油水,只能整天的睡!爬起来跑着一趟,朝食那点东西,可撑不到哺食!你要是不先透点风,到时候某吃你去,你还得管酒!”
    这一声询问出来,一众军将轰然叫好。
    “就是,要是害得大家白跑这么一趟,黑尉迟得管酒!”
    “某闻着黑尉迟嘴里有酒气,这厮准定是在没人处偷偷喝酒!”
    “这厮恒安甲骑营,连人带马,给的口粮最多。从马嘴里克扣一点下来,入娘的就去换酒了。说不定在城外营地,还能换几个小娘回来!咱们都勒紧腰带苦熬,就这黑厮过得快活!”
    “入娘的不走了,今天都吃黑尉迟的。咱们还省一分口粮,麾下儿郎今日还能多分一口汤!”
    一众军将,把自己说得比乞丐还要惨,纷纷要打尉迟恭的大户。
    尉迟恭也岂是好惹的,看到这些家伙脸都快要凑到自己面前,露出丑恶的嘴脸讨酒喝,当下就站起身来,伸手左右一扒。劲力到处,这些军将跌跌撞撞的退开。
    “入娘的,打某的大户来了。都到某的拳头上来领取!某那两营,领的口粮虽然多些,但麾下儿郎,连自家的分量都给了马,当兵的不爱马,还有天理么?论起来只怕吃得比你们麾下儿郎还少一些!至于酒,更是没有,你们要想尝尝自家的血,某倒是可以帮忙!”
    迫退众人之后,尉迟恭得意洋洋的哼了一声:“鹰击和长史就要出来,到底什么事情,不就知晓了?现在只是歪缠于某做甚?这些年来,某是喜欢打听这些消息的人么?闲时喝酒,得令上阵,操那么多心思做什么?”
    尉迟恭大户打不成,这些军将无精打采的散开,只有那射生营军将还站在那儿,声如洪钟的抱怨。
    “连黑尉迟你都过得这般惨淡了,咱们就更不必提!入娘的,那徐乐一口气带来千人。云中城一下添了两营兵马!刘鹰击给他们的粮秣又厚,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倒是让咱们这帮老弟兄扛着!这局面都是徐乐惹出来的,以某瞧着,要不干脆冬日动手,咱们随着刘鹰击一头撞向善阳也罢,要不就干脆将那徐乐交出去,咱们还能在云中多挨一些时日!”
    这军将嗓门儿实在太大,往常临阵之际,旷野之地,一营射士,都能在千军万马喧嚣之中听清他口令每一个字。现下在这节堂之中,这声音更是震得尉迟恭都皱眉。
    其他军将,一边捂耳朵一边点头,都对他的话深以为然。
    刘武周待遇徐乐太厚,而对着王仁恭的逼迫迟迟没有动作,大家都郁积了满肚子的心思,趁着刘武周和苑君章未至,忍不住就发泄了一点出来。
    有人目光还投向苑君玮,苑君玮自从徐乐入云中刘武周麾下之后,几乎就是躲起来不大见人。今日被召来与会,只是坐在角落不吭声。众人目光投过来,苑君玮只哼了一声,就扭过头去。
    虽然行事冲动,仗着有哥哥这个靠山,当初苑君玮在恒安鹰扬府中也很有些飞扬跋扈。但苑君玮同样也是心高气傲。
    在徐乐手里连连遭受挫折,名声尽毁。可苑君玮只想凭借着自家本事将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可不想因为王仁恭的逼迫,而让徐乐倒霉。这些军将聚在一起发牢骚,还想看他的反应,苑君玮虽然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了自己并不聪明,可也不会掺和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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