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以为胡乱给他什么军令都会执行?
    到时候大不了一拍两散,也不可能真的带部下去送死。
    “寻常的军令徐乐自然不会接受,但如果言之有理他也不会拒绝,别忘了,他是将门子弟可不是咱们军中那帮响马。
    轻重他是懂得。”
    李密冷笑一声:“李家现在日子过得太安逸,咱们得去放些野火,让李家人忙碌起来。
    到那个时候,他们自然就要催徐乐速战速决解洛阳战事,再到其他地方征战。
    除非真的铁了心造反,否则这种命令谁也没法拒绝,他又有什么借口推拒?”
    柴孝和愣了一下,过了一阵,他才如梦方醒,试探问道:“主公的意思是……现在就动我们那记暗手?
    是不是为时过早?”
    “李家六万大军已经到了潼关,是时候了!”
    李密哼了一声:“李渊声势如日中天,咱们那位伴当土财主出身胆量有限,若是被李家的兵威吓住,这笔买卖便做不成了。
    你亲自走一遭,为他出出主意。
    孤在长安等你!”
    原来如此?
    主公还是对我不放心啊。
    柴孝和心思如电,已经明白李密这番安排的用意。
    虽说这支内军乃是李密心腹,但是人多眼杂,万一被人看到自己,难免引发祸端。
    再者就是李密想要招降徐乐,自己就是绊脚石。
    毕竟翟让宗族之死乃是自己所为,又硬栽到徐乐头上。
    两军敌对自然好说,如果日后成为袍泽,这件事难免露馅。
    李密就是担心自己因为这份心思破坏他招降徐乐的布置,抢先一步把自己给安排出去,也就没办法对他的计划加以干涉。
    自家这位主公的心思确实缜密,只不过都用在了对付自己人身上。
    一心出谋划策辅佐的主公,却是如此凉薄,柴孝和心里也未免生出几分凄楚。
    除了凄凉之外,更多的则是畏惧。
    瓦岗军的处境算不上太好,李密又彻底推翻了徐世勣的方略,自己另外拟定了战法。
    随后的战事自然有无数的变数,更有不知多少凶险等在那里。
    这时候驱逐谋主智囊,只会有两个原因,要么李密是个昏聩之辈,根本没想那么多,要么就是胸中已有方略,接下来的战事自己足以应付。
    从李密的神情以及以往经历,想必是后者的可能远高于前者。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迅速拟定出一套方略,更有了足以完成的自信。
    这位主公军略上的手段虽然不如徐世勣,却也算不得庸手。
    这一刻的李密,在柴孝和眼中像极了已故的大业天子杨广。
    天下从一个精明人落到另一个精明人手里到底是吉是凶,柴孝和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像他说不清楚自己此行结局又将如何一样。
    虽说这个计划筹备有时,且被李密视为足以逆转自己和李唐实力对比的胜负手。
    可是其中变数太多,亲自操作的凶险更大,自己刚刚坑死了翟让满门,可别马上就报应临头。
    从军帐中走出来到外间,望着如墨夜色,听着鬼哭般的风声,素来不信鬼神的柴孝和只觉得寒毛倒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低声咒骂两句,随后便在几名亲随护卫下,快步向马厩走去。
    事不宜迟,李密既然下了命令,此刻便要离开,一刻不能耽搁。
    第八百四十二章 枭雄(三)
    旭日东升。
    阳光冲破薄雾,照亮整个城池。
    铁制马掌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将前朝旧都从睡梦中唤醒。
    这种规律且节奏鲜明声音,通常来自于战马。
    对于向往太平岁月的百姓来说,这种声音出现在城池里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于此刻住在洛阳城安乐坊的曹符臣来说,这声音就更像是地府的勾魂幡,只听一声就觉得魂飞魄散四肢无力。
    今年三十一岁的曹符臣并不是个无胆鼠辈,恰恰相反,在家乡提起他小刀曹二郎,那也是鼎鼎大名的好汉。
    在鹰扬府中曾做过伙长,因为勇力过人胆气出众,还被县里点名征发前往高丽。
    不过走在路上,他便带着同行的十几个乡党做了逃兵,随后便投了知世郎。
    厮混了一段时光交上好运,居然让他砍杀了一个贵人子弟,从死尸上搜出了一笔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珠宝。
    既然有了钱,便不想再卖命,曹符臣这干人偷偷回了家乡,指望从此过几天富贵日子。
    按着曹符臣当时想法,天下越乱越好,越是乱就越没人顾得上他。
    可是没想到,这天下乱过了头,连他的好日子也毁掉了。
    家乡被乱军反复扫了几次,已经不是人待得地方。
    那些珠宝财货所置换的产业,也在兵火中被毁得干净。
    无奈之下,就只好再带着乡党逃来洛阳。
    原本以为这里有皇泰主有官兵,怎么也能吃口安生饭,却不想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进了人间地狱。
    今时今日的洛阳,只要你不是披甲带刀的武人,就不算是人。
    自从王世充大军有意识以人为食开始,每个早晨对于百姓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煎熬。
    一旦马蹄声在自家所在的坊巷前停止,随后再吹响号角,就意味着整个坊巷将面临灭顶之灾。
    士兵会砸开你的家门,把人从房间里拽到街道上,再用钉子刺透琵琶骨,最后用绳索穿起来,如同驱赶牲口一样把人赶入军营充当军食。
    就算侥幸躲过这一关的人,也未必就能多活岁月。
    城中的饥民已经和官兵形成了默契,一旦官兵对某个坊巷实施抓捕,也就意味着这个坊巷的百姓不再受王世充保护,他们的身份也从人变成了待宰的牛羊。
    既然是牲畜,那么谁都可以吃。
    官兵离开之后,其他坊巷的饥民便会蜂拥而入,把这里当成自己今日的食物来源。
    为了生存而实施的杀戮,以同类为目标的捕食,已经不为官兵所禁止。
    甚至有人公开把人肉拿到坊市发卖,城内巡兵也只当没看见。
    甚至有人认为这种行为不但不该禁止,相反还应该鼓励,毕竟比起猎杀,这种买卖行为多了几分“温和”。
    在这种情况下,人就成了会说话的牲口。
    饶是以曹符臣这身本领,所能做的最大抵抗,也无非就是设法逃跑到其他坊巷苟延时日,等到这些人离开,再回到住处。
    只不过这一切说易行难,过程中一个不留神就会变成他人盘中餐。
    就算你事事小心又如何?
    得不到口粮还是要挨饿,搞不好也得饿死。
    就算过了这关,不定哪天也会翻船,迟早还是个死。
    他的那些乡党就在这种搜捕、逃亡、猎杀、反猎杀的日子里折损殆尽,不知进了谁的肚皮。
    曹符臣虽然还活着,但是和死了也差不多。
    他不知道自己的好运气还能维持多久,不知哪天就被人一棍子打翻,再被扔进锅里。
    当然,这种情况也不是每天都发生,否则偌大的洛阳早就被吃成空城。
    王世充遵奉皇泰主的行为自然有其好处所在,江淮地区不少城池依旧奉大隋为正溯。
    他们或许对杨广不满,但是对于整个大隋以及杨氏依旧忠心。
    在江都之乱后,这些前隋故人基本都以王世充所拥立的杨侗为正统,冒着风险把南方米粮、兵甲向洛阳输送。
    也正是靠着这股外援力量,王世充的洛阳才能持续获得补给。
    只不过随着瓦岗大军袭来,水旱两路交通皆断,物资补给难以维持,城中的主要口粮就又变成了人。
    虽然昨天打了个胜仗,可是粮食不会这么快到来,而军爷们又不能饿肚子,那么这些骑马披甲的军爷还是来带“肉豕”回去的?
    再说昨天那一战到底是胜是败,谁又说得准?
    若是这帮官爷说话有准,眼下大隋还是江山稳固国泰民安呢,又怎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曹符臣早忘了自己属于哪个坊巷,只记得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无主的房间再到另一个无主的房间。
    睡觉的时候,也是要睁一只眼睛,免得糊里糊涂就被人吃了。
    因此马蹄声一响他就有所察觉,一个翻滚就从床上滚到了门边,耳朵紧紧贴着门听着动静,手中更是多了一口解腕尖刀。
    其实曹符臣自己心里也如明镜一般,面对大队人马,自己手上那块小铁片没什么用处。
    可是人的命总要攥在自己手里,不能任人宰割,哪怕明知不敌也得拼一拼。
    若不是有这点最后的血勇,自己也活不到今天。
    连日的逃亡与恐惧,让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身心俱疲,周身上下就如同一张始终绷紧弓弦没得到放松的弓,看似威力依旧,实际有名无实疲弱不堪。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两天未曾进食,加上连日的逃亡与恐慌,身体与心理都已经濒临极限。
    若是运气不好,真的被选中做肉豕,多半就逃不掉了。
    我……不想死!虽说越是逃命越是迷惘,不知道自己得命数到底是什么。
    可是总归好死不如赖活,哪怕是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般苟且偷生,也好过一命呜呼。
    右手下意识地握紧刀柄,恨不得让手和刀融为一体,这口小小的尖刀,承载了他全部的希望,就算是下一刻粉身碎骨,他也不会松手。
    马蹄声停止了。
    曹符臣的呼吸,也随着马蹄声停止,心陡然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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