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柔越发不理解,“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一来讲的是那位姑娘,二来讲的是我。将我们二人的故事捏在一起,才更有戏剧性。”
    卫景朝一字一顿,冷冷看着她,“沈柔,我说,换个名字,你听不明白吗?”
    沈柔抿了抿唇,见他神态越来越难看,越来越冷,才憋屈道:“好。”
    她低头想了想,将“沈如月”三个字划去,改成戏文中常见的名字。
    这个女主角的名字,叫江燕燕。
    卫景朝见状,脸色微微缓和。
    转头继续看自己的公文,没再说话。
    沈柔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她心里难受的厉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憋屈,堵在她奇经八脉里头,堵得她浑身不舒坦。
    他凭什么,连她的名字都要管?
    若说“沈柔”二字有人知道,他怕被人发现,不让说就罢了,她也能理解。
    但“如月”二字,是她及笄前父亲私下所赐,她从未出去说过,父母也从未说过。
    满天下,除却父母兄长之外,大约也只有卫景朝这个未婚夫知道。
    所以凭什么,她不能写这个名字?
    又不是他的名字?
    跟他有什么关系?
    沈柔将笔放在笔架上,紧紧抿唇,仰头望着雕梁画栋的房梁,忍住眼底的泪。
    她这边安静的过分,卫景朝微微侧目。
    第18章
    卫景朝侧目望去,只看到沈柔仰着头,望着房顶。
    可是这样并不能使眼泪真的倒流回去。
    她那几颗忍不住的泪,还是缓缓地顺着泪沟淌下来,晶莹剔透地挂在脸上,欲坠不坠。
    太阳的光一照,泪珠便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如同荷叶雨露,美不胜收。
    卫景朝看的分明,心下微微怔然,便问她:“你哭什么?”
    沈柔抹了抹脸,低头道:“没什么。”
    她哭什么呢?
    沈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这一刻,她哭的东西太多了。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却遭到飞来横祸,一朝陷入泥沼。
    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连自己的名字和性命,都不能做主,全要听别人的。
    父兄新丧,无法守孝,尚且是热孝期间,就得为了活命,不得不屈服于现实,舍去身体与清白。
    不遇良人,一生凄苦,分明是早已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却对她没有一点情分,如今看着他,好像一眼就能望完自己的后半生。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值得大哭一场?
    可是,她又能对卫景朝说什么呢?
    她格外清醒地知道。
    人生的事情,大都冷暖自知,没有人会理解你。
    这些悲哀绝望的情绪,说了,他也不会懂。懂了,也不会当回事。
    所以,没有必要说。
    说的多了,也不过是惹人厌烦。
    她甚至笑了一声,曲颈垂首,遮住脸上的神情,慢声细语解释道。
    “我在想那位江姑娘经历的事情,越想越觉凄惨,越想越觉悲愤,实在无法想象人间有如此惨事,就忍不住哭出来了。”
    她说的有理有据,卫景朝便没怀疑。
    以前,此事刚发生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听后泪流满面,义愤填膺,愤怒到恨不得当场将孟允章挫骨扬灰。
    尤其是像沈柔这样柔弱的,感情充沛的少女,为此落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没有怒火中烧,已是理智。
    他看着沈柔,难得劝慰道:“事已至此,不用太伤心,不如写好你的戏文,让全天下人都去辱骂孟允章,为她伸张正义。”
    沈柔小幅度点头,轻声道:“好。”
    说完又提起笔,低下头,长发从颈后落下,遮住她的脸庞。
    她很努力地在纸上写字。
    可是,不知为何,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不受控制一般,滴落到纸上,晕花了写出的字。
    被划掉的“江如月”三个字,逐渐被一滴一滴的泪水浸湿,变得模糊不清。
    再也看不出最初的轮廓,变成一团墨。
    就如同沈柔的人生,墨色的底,墨色的面。
    一眼望去,一片漆黑。
    她的泪珠,更大了些。
    卫景朝再是个傻子,也不会听不见泪水“啪嗒啪嗒”砸在纸上的声音。
    侧目看向沈柔,默了片刻。
    半晌后,终于将她的泪,与方才的争执想到一处去。
    他是极聪明的人,只要肯用心,就能想明白其中关窍。
    片刻后,卫景朝无声叹了口气。
    他道:“沈柔,如月这两个字,是我为你取的字。”
    沈柔愣了一下,下意识扭脸看向他。
    眼底装满了不信。
    他怎么可能会给她取名字?
    沈柔不信,他会有这样的好心与闲心。
    卫景朝放下笔,娓娓道来:“当初你即将及笄,我便拟了字递给平南侯。只是平南侯顾忌你的名声,虽定了亲,但没有成亲,总不好来往太密切,便没有告诉旁人。”
    “你若不信,”卫景朝微微一顿,道,“想必你知道,我的字是仲也二字。”
    沈柔蓦然反应过来。
    仲也珠径寸,照夜光如月。
    ——这是苏东坡的诗。
    他的字,正是取自这首诗,京都人尽皆知。
    长公主对外解释说,希望仲也的品行与才华如同直径一寸的明珠一样稀世罕见,在黑夜中如月亮一样皎洁明亮,耀眼无双。
    而后来,他给她取的字是如月。
    他的意思是,将他自己的字,分了一半给她?
    还是希望她也能拥有,如明月一样皎洁的才华与品行吗?
    沈柔怔然,眼底浮现一丝挣扎与纠结。
    卫景朝淡淡道:“不哭了?”
    沈柔抿了抿唇,没吭声。
    卫景朝当即便道:“继续写,别耽误事儿。”
    沈柔刚刚升起的莫名情绪,顿时被他打散,暗暗摸了摸心口。
    握着笔,换了张纸,才继续写字。
    她在书房里坐了一天,笔耕不辍,认真思索,认真写了一整天,终于写完了第一折 戏文。
    待到日薄西山时,她将手边一沓纸递给卫景朝。
    “这是第一折 戏文,讲的是江燕燕有个未婚夫,感情甚笃,恩爱至极,于上元节相约赏灯,不料偶遇齐王章昀,惨遭调戏。”
    第一折 的剧情写时,她极为伤感,极为愤怒。
    这里借鉴的,是她自己的经历。
    她本已有未婚夫,只等着嫁过去。
    却在春日游湖时,偶遇孟允章,从此被这么个恶心玩意儿惦记上,想想就觉得恶心。
    卫景朝闻言,点了点头,道:“很好。”
    章昀,章昀。
    这名字,正是允章二字反过来。
    而齐王,如今的国朝国号正是大齐。
    齐王章昀,有心人一看便知,指的是齐国亲王孟允章。
    可,无心之人,却很难发现。
    如此处理,倒是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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