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朝将那几张纸拿在手中翻阅。
    一刻钟后,他点了点头,评价道:“不错。”
    这戏文一出来,他更觉沈柔可惜。
    她不止是过目不忘,会读书。连写东西的水平,都不输任何人。
    说一句状元之才,也不为过。
    可惜,被久困深闺而不得出。
    一身卓然才华,全数埋没。
    要卫景朝来论断,哪怕是她那位传闻中惊才绝艳,风华卓然,京都第一的兄长,恐怕论起文采精华,也未必比得上她。
    单只看这戏文,明白如话,通俗易懂,偏偏又不全是市井白话,其中化用的典故,使用的意象,哪怕是不懂的人,也不会看不明白。
    而剧情更是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读完一段,便想去看下一段。
    如今虽只有一折子,却已经能够窥见,以后的悲剧。
    江燕燕活泼可爱,天真善良,热忱赤诚。
    与未婚夫见面时,她提着荷花灯,拉着他的手臂说,“等今年夏天,荷花盛开时,我就能嫁给你了。”
    可是,一转身的功夫,她的荷花灯被人撞掉,落到地上,被踩了个稀碎。
    这动乱,引来章昀的注意。
    回头的刹那,她的美貌,入了章昀的眼。
    第一折 剧情,在此戛然而止。
    可是谁都知道,那踩碎的荷花灯,就是江燕燕被踩碎的一生。
    也是……
    沈柔稀碎的人生。
    卫景朝合上纸,倏忽沉默下来。
    沈柔只追问:“怎么样?”
    卫景朝低头看着她期盼的眼睛,轻声道:“很好。”
    她便弯唇笑了笑。
    卫景朝沉默不语。
    老实说,沈柔的确是他最好的写手,比任何人都合适。
    诚然,满天下有很多人会写戏文,尤其是他手下的幕僚,个个才华不俗,都是使文弄字的高手。
    可是,没有人会比怀着恨意的沈柔写的更好,更引人愤怒。
    而且这样危险的事情,关乎性命,他不可能交给旁人去做。
    他信不过这些文人。
    而沈柔,识文断字,过目不忘,写得一手好字,做的一手好文章。今儿写出的戏文,不比任何人差,直接拿去给戏班子唱,也必定高朋满座,满堂喝彩。
    最妙的是,她这个人,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
    他永远不需要担心,一个死人会出卖他。
    这一次,的确是他赚了。
    上苍送个沈柔给他,倒像是特意来帮他的。
    他本该高兴的。
    可是读完这戏文,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难得有几分难受。
    他透过江燕燕,看到了沈柔的心情。
    看到她曾是那么活泼天真,快乐地看着花灯,看着风土人情。
    看到她曾是那样深刻地期盼着,嫁给她的良人,既羞涩又大胆,矛盾又可爱。
    卫景朝想,或许,她也曾在心里想过,等今年春天,她就可以嫁给他了。
    可是,春天快要过去了。
    她却再也不可能穿上红嫁衣,嫁给心上人。
    江燕燕的人生,毁于那一年的上元节。
    沈柔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沈柔珍惜地接过他手中的纸,在桌案上捋平了,放整齐后,抬眼看向他:“这个放在哪里?”
    卫景朝抬手,从书柜上拿出一个盒子,将那一沓纸反着放进去,合上盖子,上了锁。
    “以后,你的书稿,就放在这个盒子里。”
    他顿了片刻,道:“钥匙明天给你。”
    这样,就算他不在,她也能打开。
    谁知道,沈柔却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不要你的钥匙,我只管写,保存是你的事情。”
    卫景朝看向她的眼睛。
    沈柔低头避开。
    卫景朝脸色微微一顿,没有勉强。
    他大概也是明白,她为何不肯收。是怕稿子丢了,或者泄露了,他怀疑是她所为。
    卫景朝的心,被人扯了一下。
    他只道:“天黑了,你回去休息吧。”
    沈柔问:“侯爷不去休息吗?”
    卫景朝道:“我还有一点公务,你先走吧。”
    他说着,就提起手边的笔,沾了墨,打开一旁另一本公文。
    沈柔答应了一声,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着他。
    “还有何事?”卫景朝抬眼。
    沈柔问:“若是回去后,其他人问我在做什么,我要怎么说?”
    “什么都别说。”卫景朝淡淡道,“让她们自己猜去。”
    沈柔皱了皱眉,不解询问:“这样行吗?”
    卫景朝道:“行,听我的。”
    他既这样说,沈柔也便没再多思,走了出去。
    卫景朝看着她的背影走远,默默侧头,望着被窗户框进来的夕阳。
    她的戏文里写了一句话。
    十里长街一眼难望,花灯比月亮。
    我一眼望见情郎,他好像是我的神仙郎。
    郎啊郎,六月上,荷花开,等我与你做一个新嫁娘。
    第19章
    这几句词,在他脑海中不停地环绕,唱的他心口发堵。
    卫景朝越想,便越觉心烦意乱
    连带着眼前的公文,都顿时变得格外烦人。
    六月上,荷花开。
    我与你做一个新嫁娘。
    沈柔,你当日,便是这么想的吗?
    待到某个繁花盛开的时节,选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嫁给他,做一个新嫁娘。
    他抛下手中毛笔,以手扶额,无声叹息。
    半晌后,终于认命般站起身,唤人备车,离开了鹿鸣苑。
    薄薄暮色中,一辆马车奔向常青街,径直进了长陵侯府的大门,进入内院。
    酉时三刻,正是明佳长公主用晚膳的时辰。
    卫景朝却没去见母亲,而是回了自己院子里。
    他的院中,有一片极大的池塘。
    此刻,看着池塘里碧绿的荷叶,卫景朝不由悠悠叹了口气。
    他去苏州之前,与平南侯夫妇商议好,待他归京,便迎娶沈柔过门。
    于是,沈夫人将沈柔的喜好,一一告知于他。
    最后,沈夫人提了个不情之请。
    “柔儿最喜欢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知道长公主素喜牡丹,侯府中向来不种其他的花,但柔儿既要嫁过去,你可否让人在她的院子里挖个小池塘,种上三五十株荷花,也算是个慰藉。”
    对平南侯府的要求,卫景朝无有不应。
    这池塘,就挖在他院子里,里头种了千株荷花,前几日他回家时,那些荷花刚长出嫩绿的叶子,尚且娇嫩。
    如今倒是更加茂盛。
    卫景朝盯着那些荷叶,闭了闭眼,对身后的陆黎道:“将这些花,都移栽到鹿鸣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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