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几年过去,如今的情形早就不似当年。
    皇后执政数年虽然一直稳稳当当,但皇权把在女人手中总不体面。
    张大夫本想借着公主的把柄暗暗戒饬皇后,却没想到,反倒是自己被皇后随口提起当年往事吓得一身冷汗。
    皇后看着张大夫走远,目色沉沉。
    这么多年来,她早已不会喜形于色,旁人哪怕大着胆子天天偷觑娘娘面色,也无法揣测出几分端倪。
    门边轻响,福安迈着胖胖的身躯挪进来,朝皇后拜了一礼。
    接着弓着腰背呈上一张诊单,上述公主殿下偶感风寒,头昏腹痛,不得不平躺静养。
    皇后结果那页纸扫了一眼,立时气笑了,没戴护甲的那根手指在福安额上敲了一记:“你啊,就宠着她吧。”
    “罢了,等她睡够,再叫她来见本宫。本宫非要看看这只小猫崽子到底在胡闹什么。”
    福安嘿嘿笑了几声,眉眼弯弯,又给皇后作揖奉茶。
    一觉醒来,鹤知知才后知后觉地慢慢涌上心虚。
    不用旁人提醒,鹤知知自动自觉滚去了中宸殿。
    皇后刚处理完奏折,正由一个嬷嬷替她揉着眼睛放松。
    鹤知知悄悄打了个手势让嬷嬷退下,自己代替了嬷嬷的力道。
    刚换人,皇后便睁开眼,戏谑地瞅着她。
    鹤知知讪笑两声,半跪半坐到皇后腿边,软着音调喊:“母后。”
    “自己说,我懒得问。”
    皇后换了个姿势,靠着扶手半躺下来。
    “母后,我错了。”鹤知知讷讷,“可我实在有些憋不住了。”
    “我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一屋子人,言之有物的一个也没有,我天天从大清早听她们说废话,一直听到晌午,真是厌倦。”
    这才是真正使鹤知知恼火的原因。
    一帮子人仿佛找茬一般,天天说些重复的抱怨,话里话外夹枪带棒,看着就来气,真不知道她们图些什么。
    皇后原本美目微阖,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出来,似是觉得十分有趣,道:“有时候,我真庆幸生下的是个公主,而不是皇子。”
    “为何?”
    鹤知知懵然。
    “你若真是个男子,就冲你对着后妃这股子嫌弃劲,我还要替你的后院子嗣之事操心。”
    “我也不是嫌弃她们。”鹤知知撇撇嘴,“我就是觉得,这样活着好没意思。”
    心尖如麦芒,明明锦衣玉食,却一个个浑身怨气。看着她们,鹤知知只觉得可悲,又可气。
    “你有这般想法,才对了。”皇后微微抬头,转眸看着她,“知知,你要做的事,本来就跟她们不一样。”
    “母后……”
    鹤知知沉吟。
    母后说的那些大事,她暂时还不大明白。
    但是至少,她现在不能给母后添麻烦,让母后还要为她的事烦忧。
    “总之,我以后不会这样了。至少,不会再让她们有理由来找你告状。”
    鹤知知趴在皇后膝上。
    皇后眼中沁出温柔笑意,轻轻抚摸着鹤知知的头发。
    跟母后认完错,鹤知知心里总算好受不少。
    她重新振作起来,回到金露殿做了一番安排,又溜达到文六所去看望无岐匠人。
    无岐匠人便是昨天鹤知知从集市上带回来的那位制陶老人,他制陶手艺一般,但精微雕刻技术却出神入化。
    鹤知知给他半个打碎的木雕镇纸,他果真能还原出一模一样的来。
    老人不知道经历过什么苦难,双眼失明,神智也大半错乱,只记得自己故乡是个叫做无岐的地方。
    他一路摩挲来到都城,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何处,误打误撞靠着雕刻手艺糊口。
    不过平民百姓能买得起木雕的不多,达官显贵又嫌他面目可怖晦气,他只好转而制陶,靠一些新鲜玩意吸引客人。
    老人已经知道了面前站着的是金朝公主,颤颤巍巍想要行礼,鹤知知只道:“你替我复现了友人的心爱之物,便是对我有恩德,不必拘礼。”
    于是将他留在宫中,安排吃住,着一个机灵的小太监侍奉,仍然让他专心做自己擅长的木雕手艺,替他取名叫无岐匠人。
    鹤知知去探望他时,无岐匠人果然正在小院里摸索摆弄工具。
    木头锯成一段段堆在一旁,桌上是一个镂空的木框,木框内已经有一些图案,雕刻出来的小人儿、车水马龙,栩栩如生。
    鹤知知惊艳地赞了一声,细细看那木雕图案,却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但想了半天,却始终想不起来。
    暮色四合,树丛中鹞子咕啼,鹤知知同无岐匠人告辞,走出院外。
    过了没多久,暗卫悄悄跟至鹤知知身边,低声道:“昨天殿下问的那个人,已查到了。”
    鹤知知顿住脚步。
    “同国师大人子夜会面的,是崇山门的少当家,谷映雨。”
    第5章
    “崇山门?”
    因为那个预知梦的关系,鹤知知免不了暗中布置人手每日观察睢昼的动向,看是否有陌生女子与睢昼来往过密,提防梦中“恶女”何时现身。
    结果却被她偶然发现,睢昼有时候会秘密地见一些江湖中人,像是在与他们交易些什么。
    鹤知知虽然不会贸然插手,却会背着睢昼将所有他见过的人调查个仔仔细细。
    她做这些,除了是因为本能的警惕和提防,同时也是担心。
    鹤知知没怎么接触过江湖中人,只是透过传闻留下一个粗浅印象,觉得他们大多粗犷不羁、总是喊打喊杀,国师重逾千金,同他们来往,若是不小心被他们弄伤了可怎么办。
    不过鹤知知也明白,她的这些暗中调查,即便再怎么小心谨慎,恐怕也难以完全瞒住睢昼。
    但睢昼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异常,既不曾提防,也没有驱赶她的暗卫,以至于这种“监视”就这样相安无事地保持了数年。
    一只竹筒递到鹤知知掌心,她将里面的纸条拆出来展开看了一遍。
    上面记载着崇山门的发家始末。
    崇山门本是聚集在南湖山脚下的一个商帮,经过一代代发展力量壮大,最后成了当地颇有名气的富家大族,门下子弟上千人,在江湖中也是不可小觑的势力。
    因是经商起家,崇山门很讲义气和公道,不论是当地百姓,还是有过交际的生意人,无不交口称赞,名誉颇胜。
    几个月前,门主意外过世,崇山门上下悲愤不已,似乎正在找一帮土匪寻仇。
    看起来是名门正派,并非奸佞之辈。
    鹤知知收起竹筒,又掏出一个苹果,对暗卫嘱咐道:“崇山门不用再盯了,继续留意月鸣殿那边。”
    鹤知知回到殿中,被福安催促着上床,又在耳边温温絮叨了半晌,总算肯闭上眼睡了一夜好觉。
    翌日一早,后宫六院所有宫妃门口都早早候着一个宫女太监,是从金露殿来传话的。
    即日起,各宫无需面见公主,如有需上呈之事,预先以特定竹卷写好,统一递呈,公主统一评阅。
    每人每日只可写三行以内,如有额外要事禀报,需提前向大总管福安呈请,再视情况是否同公主当面商谈。
    除此之外,公主每半月在金露殿面见一次所有妃嫔,不论职级高低,名曰“例会”。
    此举是仿照官员上朝的制式,既挑不出错儿,也就无法违抗。
    妃嫔们有的脸色难看,有的却是长松一口气。
    自从先帝不在,这后宫之中的派系相争就更加猖獗。
    有的人是想天天去公主面前露个脸,摆个谱。有的人却是不得不依附随行,还得天天去看他人的脸色,照着他人的意思说话做事,才能在宫中讨得几天好日子过。
    现在公主如此安排,倒是叫后者觉得轻松许多,也公平许多。
    其实嫔妃们日日拘在三宫六院,哪里有那么多的事要禀报,那些兜满一袖子的话若真正要写下来,有用的不过两三句,大多数是根本无话可写,直接留下竹卷不交。
    于是最终交到鹤知知那里的竹卷也就只装满了一托盘。
    鹤知知从母后那里请来了一位熟悉后宫事务的女官,替自己先行审阅。
    若是诉求符合后宫惯例的,直接发下各所照办。其余的,再交给鹤知知亲自来看。
    如此一来,原本要费上一上午工夫的事情,在鹤知知边用早膳边看竹卷的一刻钟里便能解决,金露殿里清净不少。
    忙完正事,鹤知知不忘嘱咐侍女再收拾一遍隔间,不能有灰尘,瓜果要洁净,最好再熏一遍檀香,国师喜欢。
    又到了国师来讲经的日子,鹤知知心道,这回可不能再怠慢。
    上回气得他拂袖而去,这回定要叫他高高兴兴的才行。
    圆脸圆眼名叫瞳瞳的侍女非常乖巧,拿起擦布结结实实地将桌椅又擦了一遍,见公主站在一旁嘴唇含笑若有所思,便悄悄对公主道:“殿下,国师来的时候,殿下总是很高兴。”
    鹤知知抹了抹脸:“有吗?我只是在想高兴的事情而已。”
    瞳瞳咧着嘴对她傻笑。
    月鸣殿中,此时正在招待客人,那位贵客已在里面坐了有两个时辰。
    从东海快马赶回的丁洋王世子到了王城,却没有先进宫请安,而是绕到了皇城西北角的将龙塔,来找高塔上的国师。
    睢昼十岁之前曾在东海丁洋王府住过一段时间,与世子便是那时起相熟。
    两人面对面隔桌而坐,世子低头转着茶杯,皱眉打量水面上飘着的花瓣。
    “粉色的茶。”世子啧啧有声,“在东海边境,粉色的姑娘都少见。”
    两人多年不见,但常有书信往来,言谈之间十分熟稔,今日长谈过后,更是连最后一点顾忌和生疏也没了。
    睢昼直言道:“你今日初回皇城,宫中恐怕都还没收到消息。你应该先去面见皇后与公主。”
    “为何?就因为臣子应当效忠?”世子嗤道,“我早就不信愚忠那一套。更何况,先帝早逝,大权旁落,如今这皇后、公主,弱女之辈,哪里值得什么忠心。依我说,我宁愿效忠于你,我方才说过,整个东海反正一直听你调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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