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昼抽出一卷经书,书卷在桌上渐次滚开,悉心研读,那沉凝的眉目,清冷的气质,似是要将所有凡尘烦忧摒弃在书卷之外。
    点星疑惑道:“大人为何今日突然勤勉?”
    自小侍奉国师大人,点星很清楚,国师大人学识渊博,天资聪颖常人不可比拟,只要进了屋关上门,从不看正经书,要么闭目休憩,要么读些通俗册子陶冶情趣。
    睢昼曾对他解释过,这是天人合一的要义,经文自在心中,多读无益,该放下书卷感受自然时,就应该放纵天性。
    点星一直觉得睢昼所言深深在理,这还是第一次见睢昼在屋中捧起了经书,不免惊愕。
    睢昼微微一滞,抬眸扫他一眼,叮嘱道:“有客人在,不可妄言。我身为国师,当然是一向都很勤勉。”
    点星赶紧闭上嘴,虽然觉得国师大人说的好像跟事实不大相符,但很乖觉地不再乱问。
    虽然已经是傍晚,但今日忙着收拾东西搬来搬去,还没有吃上晚膳。
    月鸣殿挪了一间厨房专门给公主使用,尚食正在忙碌。
    突然听到吩咐,说公主还额外要一碗姜汤,于是又赶紧叫人先煮好姜汤送去。
    鹤知知趴在桌上,嘴巴上的肉被挤得嘟起,盯着汤碗看了好一会儿。
    哎。
    睢昼都淋湿了,不管怎样,她应该要去关心一下的。
    给他送碗姜汤而已,又没什么的。
    他都那么生气了,要是再淋雨生病了,可别说是她气病的。
    雨刷啦啦打在花叶上。
    月鸣殿在将龙塔顶,山峦之间,这样下着雨的傍晚便笼着一层濛濛水汽,花朵静谧,绿叶无声,确实有几分仙境的意思。
    鹤知知又咽了咽口水,她现在已经在睢昼的寝殿门外了。
    送完姜汤就走,不会出什么事的。
    鹤知知闭了闭眼,艰难地抬起手,仿佛自己的手臂重逾千斤,好不容易,终于敲了几下门。
    第31章
    “进。”里面传来清雅温润的声音。
    鹤知知又咽了咽口水,推门而入。
    走进门,便看见睢昼飒然端腕,肩背直挺如松柏,正提笔在竹简上挥就一列列漂亮行书。
    鹤知知骤然看见他这派风姿,霎时被震了震。
    虽然自小便知道睢昼是天纵奇才、辰星降世,但每每看到他如此超逸脱俗的模样,还是不由得呼吸微屏。
    就如凡人乍见彩虹,夏虫忽见冬雪。
    不论她对睢昼的心情有多么复杂,世上能存在着如此剔透惊艳之人,总是值得欣赏的。
    鹤知知不由得脚步更轻了些,缓缓进去,咳了两声,站在旁边摸着鼻尖。
    这里,她曾来过,所以叫她这会儿脚底心上像有数十只蚂蚁在爬。
    鹤知知目光四下乱扫,好在是没看到那张宽大的椅子,心里便稍微松了松。
    嗯,当做没发生过,当做没发生过。
    睢昼大约还对她生着气,并不答话,长身而立,转身将那卷写好的竹简放进书架上。
    鹤知知偷偷地打眼瞧着他。
    看着看着,竟觉得有些眼熟,忍不住出声道:“你这衣服……”
    睢昼顿了顿,侧过脸来,低头检查自己:“怎么?”
    他方才淋了雨,换了一身衣裳,现在穿着的是一身黑袍,衣上纹饰是瑞兽白泽,玄黑底色衬得他越发身姿挺拔,尤其是从背面看,更显得挺括。
    鹤知知疑惑地蹙眉:“你之前在哪里穿过?”
    睢昼淡淡道:“这是新衣,不曾穿过。”
    一边说着,嘴角一边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
    他已经认定,知知是在没话找话。就这般想要与他和好么,真是着急。
    新衣?
    鹤知知却确定,她一定见过。
    鹤知知凝眉细想,好半晌,豁然开朗。
    因艰难地想了许久,终于找到答案时,鹤知知便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知道了,我在梦里见过,那个梦中你就是穿的这套衣袍,腰也是这样瘦,束得紧紧的,手里提着……”一把滴血的长戟。
    鹤知知顿住了话头。
    默默把剩下的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那可不是个好梦。
    毕竟她的预知梦中,睢昼不是在杀人,就是在去杀人的路上。
    睢昼闻言,霎时一惊。
    他身形僵住,转过身来看她。
    屋中没有其他人,曈曈也被留在了门外,此时便只有睢昼与鹤知知对视着。
    睢昼再绷不住清冷,从脖颈到耳根,唰地烧红。
    嘴唇嗫嚅了半晌,才小声地问:“你梦到我,在作甚?”
    鹤知知心道,那些梦中,你干的事可多了,只不过都是坏事,没一件能告诉你的。
    于是摆摆手含糊道:“梦中场景不可细说,总之,是有些不堪入目的。”
    睢昼被这句涵义极深的话砸得几乎晕眩,原本沉凝无波的如玉面庞越来越红,十分羞涩。
    端着热水的点星恰巧从门口进来,听到这番对话,手不小心一松,“哐当”一声把铜盆砸在了地上,跳着进来,大喊道:“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点星护着国师的姿态过于明显,鹤知知看在眼中,倒并不计较。
    一来,点星还是个小孩子。
    二来,睢昼身为至高无上的国师,又身负前后“三百年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光环,在许多人眼中都是掌中宝、心上月,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好似神明化身,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亵渎,规矩甚多,这也不敬那也不敬。
    这种事情经历得多了,鹤知知早就习惯。
    更何况点星忠心护主,这是鹤知知早就知道的,并不以为忤。
    她慢慢启唇,回答道:“我方才在说……”
    刚说了几个字,就被睢昼厉声喝止:“知知!怎么能说给他听。”
    点星一脸怀疑,对着他们两个左右看来看去。
    鹤知知又摸了摸鼻尖。
    之前都还好好的,到了月鸣殿,规矩怎么变得这么多。
    看来不仅同国师大人说话需要忌讳,哪怕是他身边的小童说话,也不能随便搭话。
    鹤知知被截断了话头,视线又落在了点星的手背上。
    方才点星受惊泼了热水,手背被铜盆烫红一大块,还未长开的小孩儿烫出这么一块痕迹,令人看着心惊。
    鹤知知嘶地吸了一口气,道:“烫伤了。”
    说着把点星的手握起来,另一只手伸去轻摸试探。
    点星离得近没防备,被她柔软指腹在敏感伤处一碰,吓得立刻弹跳开来。
    他双眼瞪如铜铃,满面通红,“殿殿殿”了好半天,最终没说出话来,呜咽着躲到国师后面去了。
    屋外的曈曈朦胧听见门里的动静,很有些兴奋,在心底偷偷给公主鼓劲。
    送一个姜汤,也能送出这样的阵仗,不愧是殿下。
    能看见殿下和国师大人站在一个屋子里,谁能比她还幸福呢。
    乐飘飘地想了半晌,终于听见里面公主的传唤声。
    曈曈连忙端着姜汤进屋。
    看见公主还衣冠楚楚地站着,隔国师也还有一段距离,惋惜地无声叹了一口气。
    鹤知知接过,放在桌角。
    “今日,是我无理在先,请你不要见怪。”
    点星闯入后,睢昼脸上的红晕就已经慢慢平复了下来,便淡淡应道:“当然不会。”
    “既然母后要我修行,这些日子,我一定会潜心静修,谨遵国师大人的吩咐。”鹤知知低头行了一礼,以示诚心。
    睢昼微微蹙着眉。
    为何他总隐约有种感觉,知知到月鸣殿来,并不像他一样开心。
    姜汤送到,鹤知知便离开了,一切都非常得体,非常完美。
    她暗自加快脚步,缓缓呼出一口气。
    睢昼对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直到门外只剩飘飞的细雨。
    点星从国师大人背后冒出头,慢慢地挪出来。
    “大人,殿、殿下走了。”
    “嗯。”
    点星纠结了一会儿,小声问:“大人,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睢昼回过神来,随口答道:“嗯,闲聊而已。”
    “真的没说什么不好的东西吗?”点星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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