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昼默了默,抬起一只手捂住发烫的耳朵,淡定地直视点星,一派光风霁月:“真的。”
    “好吧。”点星相信了,却还是站在一旁,磨磨蹭蹭的没有走。
    “怎么,还有事?”
    “大人。”点星挨着睢昼身边坐了下来,“你以前,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
    睢昼抬起眼,看了看前方逐渐黑下来的天色:“没有。我在将龙塔里出生,从来不知父母名讳,只知道他们获得了一颗夜明珠的赏赐。历任国师大都如此,怎么会去想起没见过面的人?”
    其实这话并不完全真实。
    世人说,血浓于水,就算是没有见过面,能完全不想起亲生父母的人大约也很少。
    但睢昼确实从来没“想念”过,偶尔脑海里的念头转到这上面,也会很快地转开,就跟想到了路边的一棵树,风吹过的一粒灰尘,没有什么区别。
    大约他天生亲缘就浅。
    所以哪怕是后来对着唯一的师父,他也并没有太浓烈的情感。小时候甚至连表情都匮乏,师父总说,他是个漂亮又呆板的瓷孩子。
    “噢。”点星又坐得与睢昼贴紧了些,动作有点像小时候,喜欢靠在睢昼的背上,脑袋抵着他的肩膀,“哥哥……大人,我在想,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
    睢昼身上微僵,反手摸了摸点星的脑袋。
    点星又靠了一会儿,有点暴躁地站了起来。
    “哎!我已经十一岁了,为什么还在想娘亲。太可恶了。”
    点星转来转去,跺了几下脚,崩溃地揉揉自己的脸,好似难以接受自己这样孩子气的行径。好不容易调整过来后,点星又昂着脑袋,没事人一般道:“大人,我再去取一壶热水来。”
    捡起铜盆出门,点星才忍不住,偷偷又摸了下被公主碰过的手背。
    屋中,睢昼喉结轻轻滚动。
    点星被师父带上将龙塔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整日只知道哇哇大哭,哪里晓得认人。
    后来师父逝世,月鸣殿中乱了好一阵,睢昼不放心,便日夜把点星带在身边养着,点星竟渐渐开始晓事,吐着泡泡喊他哥哥。
    再长大一些,点星学的词越来越多,不知道哪个宫人教他“爹”、“娘”,小小的点星便混着乱喊,一会儿对着睢昼喊爹爹,一会儿又冒出一句哥哥。
    如此混乱了好几年,睢昼嫌他太笨,纠正了十数回都无效,干脆随他去。
    直到点星六七岁时,为了想要在众人面前突出睢昼的威严,不论走到哪里,都主动叫他国师大人。
    但习惯是改了,潜意识和记忆却不会改。有一回点星生病,在床上发着烧,睢昼去看他,被他抓住小指,迷迷糊糊地喊哥哥,又小声再小声地喊爹爹。
    那时的点星已经受了启蒙,当然很明白只比他大七岁的睢昼绝不可能是他的爹爹,这一句咽在喉咙里的“爹爹”,大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喊谁了。
    睢昼收回目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就寝时,鹤知知摸索着不熟悉的床榻,坐在榻边,一时有些发愣。
    夜雨已经停了,明月慢慢从云后露出半个身形。
    将龙塔不愧是高塔,这月亮都比在金露殿时看到的要大一些。
    外面一阵喧闹,鹤知知走出去看,竟是几个小厮把门板卸了,搬进来一张雕花大床。
    曈曈正倒退着给他们引路,看见公主忙叫道:“殿下躲一躲,别被磕到了。”
    “这是在……”
    鹤知知瞪眼看着那张大床。
    竟与她寝殿中常睡的那张一模一样。
    房里原本那张床被抬了出去,折腾了许久,总算是尘埃落定。
    那几个小厮又把门板上了回去,一边同公主鞠躬解释道:“这张床原本是放在东苑,给殿下准备的。国师大人说,殿下既然选了西苑,便让小的们将它挪到西苑来。”
    说完带着东西走了,动作倒很麻利。
    鹤知知眨眨眼。
    她重新走回寝室,曈曈和绿枝都围着那张床看,阵阵惊叹:“殿下,这真和金露殿没什么区别了。”
    鹤知知眼底清亮,有点开心。
    她睡眠向来不是很好,晚上时常睡不着,第二天常常要很用力才能打起精神。
    而且对环境还挺敏感,若是换了陌生地方,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适应不来的。
    去清平乡时,就因为认床很少有睡得好的时候。
    睢昼是怎么知道的,竟然提前就准备好了一张和金露殿里一模一样的床。
    那床榻已经被绿枝收拾过一遍,铺得整洁柔软,鹤知知躺下去,放下床幔。
    这感觉就跟在金露殿时没有两样。
    鹤知知高兴地打了个滚。
    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了不用失眠高兴,还是为了别的高兴。
    翌日早,鹤知知被叫醒洗漱,去前厅用早膳。
    将龙塔上很安静,比山下要凉快许多,昨晚鹤知知多加了一床锦被,压得暖暖实实的,睡得很好。
    睡眠好了,心情也好了许多。
    鹤知知到前厅时,睢昼已经在那儿坐着了。
    他不食荤腥,膳食和鹤知知的不同,两人由各自的小膳房端了早膳上来,放到面前。
    鹤知知等着用饭的间隙,偏过头看了睢昼一眼。
    他依旧穿着昨日夜里那身黑袍,但他端坐的身姿、微垂的侧脸都如月照溪涧,温柔又清雅,与梦中那信手杀人的魔头一比,根本就是天渊之别,完全不似同一人。
    鹤知知抿抿唇,将那些梦里的晦气情形赶出脑海。
    面很快端了上来。
    她嗜好辛辣,小厨房里每天按着她的口味,变着花样给她做油浇火辣的吃食。
    今日早饭是一碗红烧肉焖面,切得方方正正、一口一个,滚上香油炸得酥肥适中的肉块,底下焖着每一根都浸满汤汁的面条,再撒上一小把鲜葱,腾腾香味扑鼻。
    依照鹤知知的癖好,尚食将面里的汤汁收到七分,既浓郁又不黏腻,每一根面条在口齿间都浓香馥郁,又不会沾汤挂水,坏了那瓷实绵延的口感。
    鹤知知埋头苦吃,双眼发亮,毫不含糊地一口接着一口,脑袋还时不时轻微摇摆两下,欢喜之情昭然若揭。
    这副模样,看得人胃口大开,连睢昼身旁站着的点星都忍不住跟着狠狠咽了咽口水。
    总觉得她那碗面特别好吃。
    相比之下,睢昼桌上的拉丝清蒸素丸子、银品云耳松茸粥,还有那白白软软的雪花糕,看起来就显得精致有余,却太过寡淡。
    睢昼却早已习惯了,哪怕再如何丰美的佳肴美馔放在他面前,他也只会取用那一碗素粥。
    只是,他的目光也跟点星一样,时不时朝鹤知知那边望去。
    用完早膳,两人几乎是一同放下筷子。
    擦嘴的动作也几乎同步。
    主要是,这两人的仪态都早已习惯成自然,一个比一个优雅,即便是这般寻常画面也颇为赏眼。
    睢昼转头对鹤知知道:“殿下,请移步书房。”
    话说得很正经,语气却并不那么古板。
    夹着一丝轻,一抹黏,从唇间溢出轻轻的笑意。
    听出他的调笑,鹤知知耸了耸鼻尖。
    拖长着音调,回敬过去。
    “知道了,先——生——”
    睢昼掩着唇笑,挽起衣袖先一步出门。
    鹤知知跟在他身后慢悠悠走着,虽然不爱学习,但因为确实吃得很饱,所以也难过不起来。
    睢昼领着鹤知知到书房,让她看摆在书架上的那些典籍,叫她自己挑,想先从哪里听起。
    睢昼的书架是他自己改装过的,不像寻常人家里是用木柜,旁边还要放几个多宝阁来装饰,他的书架里就是砌在墙上,从屋顶到地面,整面墙都是书架。
    鹤知知惊讶地抬头,在原地转了一圈,看着周围多如烟海的书。
    她觉得,睢昼的骄矜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旁人都有好几个夫子,每个夫子通常也只擅长一门课业,睢昼却落落大方,叫她自己挑。
    就是有那个底气,不管她挑什么,他都能讲给她听。
    鹤知知忍不住咋舌。既觉得神奇,又觉得确实理所当然。
    睢昼身为国师,自小要研习的绝不只是经书。
    天象观测、农工要术、筹算、地理……没有一样是他不精通的,可谓全天下的智慧都集于他一身。
    若是有一天,一把天火突然烧光了世间所有典籍,世间也唯有睢昼有这个本事,能将那些先哲圣论一一复现,再代代传承。
    有他在,便有耀世之光,传承之火。
    如此宝贝疙瘩当然是不管磕了碰了哪里都叫人心疼得紧,也难怪无论是他身边的点星,还是外面那帮笃信月鸣教的大臣,都护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鹤知知扯唇笑了笑:“不想听别的,不如……”
    鹤知知背过手转身看睢昼:“先生,你给我讲讲,什么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睢昼偏过头,溢出轻轻的笑声。
    他当然记得这句经文。
    上一回到金露殿给知知讲经就是讲的这句,听经的人却全程跑神,完全不知道他讲到了哪里。
    之前睢昼会不高兴,因为觉得公主只是捉弄他,心思并不在他身上,所以连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心听。
    但现在,睢昼已经明白,那时的自己实在是因为懵懂无知而大错特错。
    知知从来不喜欢冗长的经文,可她宁愿忍受着这样的枯燥乏味也一定要他过去,其企图难道不是昭然若揭?
    自然,是图他。
    睢昼抿唇一笑。
    现在再回忆起那时,自有一番甜蜜滋味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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