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后院。这里僻静,且景致很好,一向不对外租售,而是专门为了招待外地进京的皇亲国戚而设立的驿站,也是李砚白在长安的落脚之处。
    可落锁一开门,里面窗户大开,而窗边的案几旁,却坐着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来客。
    李毓秀。
    李毓秀一身水青色武袍,蒙着浅白色的面纱,身后站着一个黑衣少年,正是长安城遍地通缉的杀手——星罗。
    李砚白神色不变,给范奚使了个眼色。
    范奚看了一眼星罗,点点头,悄声掩门退下。
    “毓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让星罗杀了郭萧?”
    “与郡主无干,人是我杀的,火也是我放的。”
    李毓秀还未说话,星罗便抢着承认道。
    李砚白缓步踱进屋,问道:“能否告诉我为何?”
    “因为我喜欢郡主。”星罗无所谓地答道, “郭萧若是个正人君子也就罢了,可他终日沾花惹草贪图美色,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郡主嫁给他得不到幸福,所以,我杀了他。”
    “那现场的女尸?”
    “替身。”
    “本王明白了。”李砚白点点头,对星罗道,“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毓秀说。”
    星罗询问似的看着李毓秀,直到她点头同意,星罗才手撑着窗户跃出去,飞身上了屋檐,如同大狗似的蹲在檐上,隔空默默注视着李毓秀。
    “毓秀,你是个郡主,是我琅琊的骄傲,怎么能纵容家奴杀害武将?”李砚白在妹妹对面坐下,沉下脸道,“这件事情实在做得太过分了。”
    “对不起,哥哥。”李毓秀拉下面纱,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我会带着星罗离开中原,永远不会再回来。”
    李砚白沉吟良久,目光复杂道:“你为了一个家奴,连家族的荣耀也不要了?他身体残缺,天性嗜杀,你们离开中原靠什么活下去?他能给你未来吗?”
    “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了。哥哥不也承认大理寺躺着的,是我的尸体了么?”
    李毓秀平静地抬起眼,毫无波澜地说,“幸不幸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
    李砚白看着她,似乎在衡量得失。
    “哥哥,我曾经是真心想过放下一切嫁给郭萧,就当是我为你的宏图大业尽最后一份绵薄之力。可事实上,身为棋子的我并不快乐。”
    “毓秀!”
    李砚白拔高音调,深吸一口气道:“哥哥从未把你当做棋子看待。”
    “是么?”李毓秀垂下眼,纤长的睫毛抖动,“那为何哥哥不愿承认,大理寺里的焦尸不是我?”
    “你让本王怎么承认?郭萧是和你一起喝酒时被杀的,若他死了,你却没死,本王该如何向大理寺和郭家交代?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琅琊王府会被通缉、被审问,陷入永远也无法洗脱的声名狼藉之中……”
    李砚白忽的住了嘴,拧起眉头。
    妹妹其实说得对。即便他没有刻意的将李毓秀变为一颗‘棋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利用李毓秀操纵星罗,利用李毓秀的芳名拉拢权贵,现在李毓秀出事了,他第一反应是顺水推舟让妹妹诈死,以保全家族的名誉和自己在朝中的势力……
    这和利用棋子有何区别?
    因为妹妹一直很听话,安静话少,他便理所当然地替她安排一切,熟料安静听话的人一旦叛逆起来,那才叫惊世骇俗。
    他袖中的五指微微屈起,沉默不语,
    李毓秀却道:“不论我以前是不是棋子,至少今后,我不能再做你妹妹了。”
    说罢,她缓缓起身跪拜,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躬身磕头行了大礼,轻声道:“对不起,哥哥。”
    “毓秀,你……”
    “哥哥放心,从今以后,世上不会再有李毓秀这个人,我与星罗亡命天涯,若是不幸被捕便自行了断,不会连累你。”
    说罢,李毓秀再次以额触地,行大礼。
    “十余年养育之恩,毓秀无以为报,万望哥哥保重。”
    行三次大礼,李毓秀起身,拿起案几上的长剑,重新以白纱遮面,推门了跨出去。
    “毓秀!”身后,李砚白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警告。
    与此同时,十余名早已埋伏好的弓、弩手从小院的各个角落冒出,更有十余名亲卫执刀冲了出来,飞速堵住了院子的各个大门。
    屋檐上,原本蹲着的星罗收敛了漫不经心,眯了眯眼,站起身来。
    “哥哥!”
    经历了短暂的一怔,李毓秀反应过来,手下意识按在剑上,冷声问道,“原来我回来告别,是自投罗网了?”
    “毓秀,我不会伤害你,但星罗实在不能留了。”
    李砚白面色沉重,带着歉意道,“被杀的是朝廷重臣之子,五品武将,此事非同小可,凶手一日不伏法,被卷入牵连的琅琊王府便永无宁日。你也知道,如今国力疲乏,内忧外患并起,我胸有经纬,不能折在这件事上,必须做出抉择。”
    得知一切的李毓秀反而平静了下来,平静得就像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波澜。
    她说,“所以,你要将星罗交出去送死,以平息此事,保全你琅琊王的名声?”
    “此事重大,必须有个人出来顶罪!”李砚白揉了揉眉心,望着屋檐上被团团围住的星罗道,“何况人本就是他杀的,不算冤枉他。”
    说罢,琅琊王举起一只手示意,压低嗓音对范奚道:“动静小一点,不要惊动外边的人。”
    范奚领命,喝道:“不论死活,拿下他!”
    耳畔尽是箭矢破空的风响,星罗在空中几个腾挪避开飞来的羽箭,然后足尖一点,兔起鹘落,袖中的软剑已如蛇般钻出,寒光闪过,庭中的侍卫应声而倒。
    李毓秀亦是拔剑,刚想要冲上去救星罗,却被琅琊王横身挡住。
    “星罗!”李砚白没有看自家妹妹,而是用深沉的目光注视院中那条大开杀戒的身影,沉声道,“真凶若不伏法,毓秀跟着你亡命天涯,一辈子都会活得像丧家之犬!你要害死她吗!”
    果然,李毓秀是唯一一个能制住星罗的弱点。
    星罗一听到郡主会被自己连累死,手下的动作一顿,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弓、弩手们看准这个时机,数箭连发,星罗躲闪不及,肩部、腰部和左腿中一箭,几本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徒劳地跪在地上,转瞬间被执着冷刃的侍卫包围。
    星罗的黑衣被血水浸透,他撑着腿想要站起,颤颤巍巍地动了动,却没成功。
    “星罗!”李毓秀的嗓音微颤,一掌推开拦在她身前的琅琊王,朝受伤的星罗奔去。
    “别过来。”星罗抬起一只染血的手,示意李毓秀停住。
    他抬起头来,虽然溅了满脸的血渍,眼神却越发锃亮,像是久违的夙愿得以成真般,闪着兴奋的光芒。
    “王爷说得对,我杀了那么多人,欲界仙都和郭萧的两桩悬案,只有我被捕才会得到终结。”
    他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虽然也想过和你白头到老,但……星罗知足了。”
    说罢,他双手一松,软剑坠地,一副已经放弃抵抗的模样。
    李砚白松了一口气,挥手道:“带走!”
    “不。”
    李毓秀忽的拔剑刺倒身边的侍卫,动作又快又准。
    “毓秀!你做什么!”
    “我说,不可以带走星罗。”
    李毓秀神情淡漠,但剑法精悍,几抹寒光闪过,她腾身跃起,斩断空中飞来的暗箭,随即稳稳落在星罗身边,将他从地上拽起。
    所有人都没料到她会为了一个家奴而突然发难,星罗也怔愣了。
    他想起六年前,一身是血的自己倒在欲界仙都的门口,天很冷,他的身体也很冷,只能无助地等待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就在这时,白衣少女翩然降临,如一道神光照亮自己污浊的灵魂。
    她向他伸出手,将他拉出无间炼狱。
    就像是,现在。
    李砚白蹙眉,下了最后的通牒,“为了一个家奴,值得吗!”
    “是我杀的。”李毓秀的眼睛发红,声音却无比镇定。
    李砚白愣了愣,“什么是你杀的?”
    “郭萧。”李毓秀又重复了一遍,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真相。
    “郭萧是我杀的。”
    清欢殿内,李心玉坐在秋千上,微微诧异道:“你说什么?郭萧的死另有隐情?”
    身后,裴漠长身而立,漫不经心地给她推搡着秋千,‘嗯’了一声道:“我猜,酒楼中的那具女焦尸,并非李毓秀。”
    “你一说,我也觉得奇怪。武安侯天天来兴宁宫哭诉,父皇担心琅琊王也来哭,一直提心吊胆的,不知该如何安抚才好。可是本宫听说琅琊王今日验了尸,确定是李毓秀,他却没有上奏缉拿凶手,也没有大哭大闹,只让大理寺卿焚化尸体,便回驿站去了。”
    李心玉在秋千上小幅度地晃荡着,墙角寒菊绽放,清幽雅淡。她深吸了一口桂子的清香,缓缓吐气道,“平日看他们兄妹感情不错,若李毓秀真的惨死,他的表现也太平淡了些,着实反常。”
    裴漠道:“那日中秋在湖中泛舟,星罗承认是他杀了李毓秀和郭萧,这显然是谎话。以他的性子,杀谁都不可能杀自家的女主人。”
    李心玉回首,笑道:“哦?你为何如此笃定,他不会害李毓秀?”
    裴漠想了想,轻声道:“兴许是同类间惺惺相惜罢,觉得他和我很像。”
    李心玉白了他一眼,不满道:“什么同类?你比他好上一万倍。”
    “我是说感觉。”裴漠低笑一声,沉声道,“殿下没发现么?他看李毓秀的眼神,与我曾经看你的眼神,是一样的。”
    “有么?”李心玉搜索了一番脑中与星罗的几次见面,印象不深,但他似乎的确很听李毓秀的话。
    “算啦算啦,不管真相如何都与我们无干,不想了。”李心玉思索无果,握着秋千绳懒懒地往后一靠,靠在裴漠的怀中,仰首看着他笑,“我一见你就挪不开视线,哪里还有心思管别的男人的眼神是什么样?”
    这个回答可谓是满分了,裴漠心情大悦,俯身在她嘴上吻了吻,柔软的黑发从他耳后垂下,落在李心玉的脸颊上,轻软得像是花瓣,带起微微的痒意。
    杏叶翻飞,风轻云淡,千里秋阳正好,但宫外的驿站里,却是一派愁云惨淡。
    李砚白示意范奚不要轻举妄动。他整了整神色,竭力用平稳的声调道:“郭萧不是星罗杀的吗?”
    星罗呸出一口鲜血,狠声笑道:“别听阿秀胡说!人就是我杀的,与阿秀无干!”
    他这般心急地维护李毓秀,倒越发显得可疑了。
    李砚白心中一沉,转而喝道:“毓秀,你给我解释清楚!”
    李毓秀执着长剑,剑尖抵在地上,淡漠道:“郭萧以急事为由,约我在酒楼厢房相见,却偷偷在酒水中动了手脚……”
    那一个混沌的夜里,月光如此皎洁,可面前的男人却令她恶心不已。
    李毓秀没想到郭萧精虫上脑,竟做出这般卑鄙之事。她饮下那杯酒后不久,便发现了异常,但已经晚了,药效发散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快。
    她浑身乏力,视线出现了重影,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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