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封道
    天上落了簌簌的雪。
    太子殿下临窗站着, 缃金长袍曳地,他取了绒长方巾,透过窗望了眼行宫素白的大雪, 伸手把窗子掩了,又吩咐人进来, 多添些银炭。
    行宫里的婢女推门走进来, 低着头, 跪坐在角落,恭恭敬敬望炭盆里加炭,却听见宫里响起个软酥酥的声音。
    “为何要关窗呀。”
    那人似乎不大高兴,轻轻哼了一声,又说:“我都望不着院子里的雪啦。”
    婢女心里讶异。
    竟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质问太子殿下、未来储君。
    “砰——”
    银炭撞上铜器,发出清脆的响音
    她失了神, 一个不慎, 竟将银炭直直丢尽炭盆里, 婢女脸色煞白,心里生出阵阵惶恐,手脚发软,下意识抬头去望太子。
    却见着了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民间传言,太子殿下高坐云端, 纤尘不染,由秋水化神、白玉作骨,蒙上天厚爱,是天下第一等尊贵, 天下第一等温儒清雅。
    然而此时,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坐在软榻边, 像神仙走下云端一样, 染了些朦胧的烟火气。
    他拿着方巾,垂首低眉,细细帮小姑娘擦着湿漉漉的长发,眸光清和,温声哄着她:“雪天清寒,你湿着头发吹风,怕是要着凉。”
    “好孩子,乖一些。”
    太子殿下说着,又拿绒巾把小姑娘的长发一点一点擦干,动作轻缓,认真又细致。
    那小心翼翼的姿态,像是在呵护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婢女有些恍惚。
    都说天家无情,行事皆为逐利,但她瞧储君温温柔柔的模样,分明对那小姑娘疼爱进了骨子里。
    “吧嗒——”
    白玉笄掉到地上,发出细微的响音。
    江鹤声乌黑的长发乍然散开,半遮住他绮丽漂亮的眸子,他看着小混账,也没什么法子,轻声唤:“阿桥。”
    秦小猫儿眨眨眼睛,收回胡乱晃荡的手,娇声娇气的,试图推卸责任:“太子哥哥,你插得太松啦。”
    “我、我来帮你。”
    小混账跳下软榻,弯着身子把地上的白玉笄捡起来。
    她捡完,又端端正正起身站好了,张开双手,仰起小脑袋,对上江鹤声清清浅浅的漂亮眸子,乖乖巧巧的,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把她抱起来。
    小猫儿是只懒惰的小猫儿,能让人抱,绝不自己往上爬。
    江鹤声也如她想的那般,顺着小姑娘的心意把她抱起来,纵着她在自己怀里胡乱扑腾,只想着把秦晚妆的长发赶紧擦干了,免得着凉。
    小混账瞧着乖乖巧巧的,其实很不听话。
    先前,她见着行宫飘了雪,牵着江鹤声在石子小道上绕了几圈儿,等到雪水把白白净净的小猫儿打湿了,太子殿下没法子,拿酥酪哄她,才把这只小混账哄进屋子。
    清清冷冷的白茶香萦绕,小猫儿趴在她的漂亮哥哥肩头,认真地帮他插着白玉笄。
    太子殿下的长发乌黑顺滑,小猫儿抓了几下抓不住,轻轻噫了一声,爬起来,挣扎着想跑到太子哥哥身后去,却被江鹤声拘住了。
    “唔。”
    秦小猫儿有些不开心,抓着白玉笄,挣扎了两下挣扎不开,又开始哼唧,然而江鹤声却不理她。
    小猫儿耷拉着小脑袋,叹了口气,被迫听话,往后躺了躺,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倚在江鹤声怀里。
    大度的小猫儿决定包容太子哥哥。
    虽然太子哥哥把她抓住了,不让她去插白玉笄,她很不开心,但这倒也不是不能原谅。
    可是,谁让她的太子哥哥生得这么漂亮。
    每回看见太子哥哥,她都要化掉了呀。
    秦小猫儿耽于美色,陷在缃金丝锦里,江鹤声的力道很轻,慢慢帮她把长发擦干,像是在帮小奶猫儿顺毛一样。
    清清冷冷的气息萦绕,小奶猫儿舒服地阖上眼,手里还抓着白玉笄,很快安静下来,小口小口均匀呼吸,长睫一颤一颤的,俨然已经睡熟了。
    行宫依旧落着雪。
    晚风清寒,雪落满山。
    *
    行宫正院,笙歌不歇。
    江鹤声撑着伞,站在院口,遥遥望着热闹的席面,他浑身的温雅气好像散了些,显得愈发清冷,他想起刚刚哄睡着的小甜糕,淡淡吩咐:“去找少师大人,让他带着阿桥回去。”
    “大雪封山了。”
    天一道:“贵妃娘娘着人给来的朝臣们都备了屋子,现下估计走不了。”
    “少师大人白日遣人来说,他偶遇故交,要同友人去后山逛逛,让殿下照顾好阿桥小姐。”天一声音嘶哑,有些不解,“殿下同阿桥小姐许久未见,何必急着将她送回去。”
    江鹤声抿唇,他总觉得心神不宁,从收到父皇传信,让他提前还朝那时起,一切好像都变得诡异起来。
    偌大的行宫,熙熙攘攘的宾客,天下百姓的称颂,看似合理,然而声势却过于浩大了。
    “殿下——”
    尖细的呼喊,伴着粗重的喘气声,老太监匆匆忙忙跑来,对着江鹤声施了一礼,笑得慈祥:“太子殿下,老奴可算找着您了,贵妃娘娘有请。”
    江鹤声拢袖,握着梨木伞柄的手微微紧了紧,清瘦瓷白的指节被伞柄上凸起的小刺划破了,流出几颗鲜红的血珠,他浑不在意,颔首,目光落在雪地上,辨不清什么情绪。
    “走罢。”
    太子殿下温声道:“先去拜会贵妃娘娘。”
    行宫有高楼。
    纱幔顺风而摆,舞女立于台上,水袖招摇。
    雪簌簌而落,映着漫天银白的雪色,琉璃盏里酒浆轻晃,闪着瑰丽的清光。
    “你当真不喝吗?”
    美人儿抬头,眸光落寞:“这是姨母特意为你备下的醇酿,很是珍贵呢。”
    “孤不喜饮酒。”
    江鹤声不远不近站着,眉目疏冷。
    贵妃却笑,她懒懒从榻上站起来,端起琉璃杯,扶着阑干望楼下喧闹的宾客,她像是没睡醒一样,扶着额,眉眼间尚待惺忪睡意,语气很发愁:“可是本宫备了一坛的陈酿,你若是不喝,本宫给送给谁喝呢?”
    美人儿凭栏,笑得柔和,伸出纤纤玉指,一下一下,点着楼下的朝臣:“太常寺卿,中书令,太子少保……”
    “唔。”
    她眉眼舒展,漂亮的眸子里显出些温情款款的意味,温言细语同江鹤声商量:“还有你悉心教养的那个小姑娘,她生得很漂亮,本宫见过她,很欢喜她。本宫把这酒分给这些人,让他们代你喝,好不好?”
    寒意自地面慢慢往上渗,钻入骨骼,江鹤声看着阑干边站着的美人儿,五指收拢,指尖微微泛白:“姨母,您过于明目张胆了。”
    贵妃晃晃琉璃杯,满不在乎道:“怎么会呢。”
    “这里的人那么多,又遇上大雪封山,出点什么事很正常,死几个人也再正常不过了。”她温温柔柔道。
    “不过。”她顿了顿,有些好奇,看着清清雅雅的小少年,“好孩子,你为什么不喝?”
    “毕竟,你这样善良。”她似乎很不解。
    冰冷的刀刃划上白瓷般精致的脖颈,江鹤声手里握着短刀,突然出现在贵妃身后,簌簌的飘雪落在寒光上,化成冰冰凉凉的雪水,顺着贵妃的脖颈,滑下温热的躯壳。
    “大胆!”
    尖细的声音,略带了些惊慌失措。
    “铮——”
    长剑出鞘。
    太监们把他围住,身穿甲胄的侍卫乍然出现,剑尖齐齐对准太子。刹那间,剑拔弩张,空气似乎凝滞下来,沉闷得让人窒息。
    “姨母。”
    小少年难得叫起久未说出口的称呼,他有些不明白,漂亮的眸子里染上些茫然:“为什么。”
    贵妃似乎永远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又笑:“因为你是哥哥,你要让着小六,是不是。”
    “你从小看着他长大,你忍心挡他的路吗?”
    贵妃伸手,拂下刀尖上的雪粒子:“鹤声,本宫养了你十年,你也该为本宫做些事了。你放心,你永远是太子,天下人都会传颂你,你是储君,是济朝明珠,是清雅君子,是救世的神仙。”
    她慢慢把刀拨开,漂亮的眸子里透出些温柔的残忍,她笑:“没有人会忘记你。”
    “只要你死。”
    “咣当——”
    短刀落地。
    江鹤声看着眼前满目温情的女人,指尖微微泛白。
    那把刀先前抵在柔软的肌肤上,轻轻一滑,就能划出长长的血痕,几乎在瞬间,他恨不得刺入她的血脉,可是,当血珠渗出来的时候,短刀却脱力垂落。
    “好孩子。”
    贵妃细细端详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他生得很漂亮,有双和姐姐一样的瑰丽眸子。
    她情不自禁伸手,抚了抚小少年的眉眼,语气柔和,也不知道是在赞美,还是在叹息。
    她说:“好孩子,你瞧,你总是这样善良。”
    江鹤声记得那一日的大雪,洋洋洒洒,是银白色的,把他养大的女人温温柔柔拂去他眼角的清泪,像小时候一样哄着他。
    “大雪会封道三日。”
    贵妃笑着说:“鹤声,你会听话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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