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撕掉一块面包,味同嚼蜡地啃着,像嚼着一团湿棉花。他难以下咽,只得喝一大口酒,把面包硬生生灌进喉咙。
    “不喜欢嘛?”赫伦放下酒杯,“你的表情,就像是在哭。”
    “没……没有。”卢卡斯低垂着头,“我只是不怎么喝酒……”
    两人躺在沙发上吃了很久。地上堆满果壳和碎屑,捻成团的餐巾纸像一朵朵小白花,奶酪切得凌乱,支离破碎的鱼刺到处都是。
    过分的饱腹感使赫伦昏昏欲睡。他的头越来越沉,最终枕在胳膊上……
    他被一记急促的尖细女声吵醒了,那是他熟悉的声音。
    “赫弥亚!你怎么能让奴隶躺着吃饭?!”
    卢卡斯跳下沙发,向突然降临的范妮下跪认错。
    赫伦支起身子,懒洋洋地说:“卢卡斯,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卢卡斯犹豫一会,听话地告退了。
    范妮愈发消瘦了。
    她的脸色白里透青,像干冷石膏外涂一层青粉,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她失去了贵妇该有的风貌,像一个即将入土的人。额前那枚黑曜石像是她的陪葬品。
    “家里必须要有规矩。你这样纵容,奴隶会变懒的!”范妮声色严厉。
    赫伦站起身,拿起一块奶酪蛋糕。他捧起母亲的手,轻吻她的手背,又翻过来把蛋糕塞进去。
    他的表情极度温顺,这无疑取悦了范妮。
    “哦……我的赫弥亚……”范妮转怒为笑,“我对这样的你总是没辙……”
    “他是一名为我赚奖金的角斗士,对我忠心耿耿。我应该去奖赏他的。”他为她紧了紧羊毛斗篷的系带。
    范妮揪起眉头,“不要与那种粗野的奴隶走得太近。他是蛮族人,对自己的行为是不加控制的。我怕你会吃苦头……”
    “不会的。”赫伦笑着摇头,“很多人的外表和内心是截然相反的。”
    范妮欲言又止。
    赫伦对她身侧的弗利缇娜说:“去给母亲倒一杯葡萄酒。我敢保证,从高卢进口的美酒会使她忘记所有哀愁!”
    弗利缇娜点点头,刚要迈步就被范妮拦住了。
    “医生已经禁止我饮酒了,赫弥亚。我可能连肉食都吃不了……”
    赫伦惊讶,“母亲,您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我可能活不到半年了。”范妮忧伤地说,“医生说我的肝脏像是被巫女施了法术。我快去见普林尼了,但最后的时间,我想和我的儿子一起度过……”
    赫伦沉默起来。
    母亲的寿命快要结束,距离那一天也更近了。但现在没有半点线索,布鲁图斯似乎也没采取行动。
    一切就像死水一般平静。
    他沉重地叹口气,对弗利缇娜说:“这段时间母亲住在家宅,由你来照顾。”
    第15章 魔鬼引路人
    范妮在家宅住了下来。
    医生屡次为她诊断,每次的脸色都更沉重些。她病得厉害,只能吃清淡的蔬菜汤,像粘长在被窝里,浑身散发浓郁的药草味,每说会儿话就要休息一下。
    弗利缇娜一刻不停地服侍她,端汤送药,非常细心和忠诚。
    书房里,蜷皱的羊皮卷摆得整齐,莎草纸溢散青涩的味道,刻满字的蜡板散乱在地,水钟滴答计时。似乎连空气都有刻上拉丁文了。
    一缕阳光照射卢卡斯的头发,呈现厚重的鎏金色。粗野的角斗士此时显出书气,刀疤密布的手握住了刻笔。那本该是他永远不会摸的东西。
    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针尖刻划蜡板的沙沙声。
    赫伦兑现了诺言,手把手教卢卡斯读写。
    卢卡斯伏在桌案上,艰难地临摹简笔画般的拉丁文。他的额上挤出汗珠,瞪大了眼睛,时不时咬咬刻笔,像幼童一样磕磕绊绊地刻写,拿笔姿势极其怪异。
    赫伦交叠双腿坐上桌案,一只胳膊向后撑着,慢慢地啃着苹果。
    他看到笔尖下歪斜的“Pollio”,像冬天里被冻僵的虫子,可怜至极。
    卢卡斯写完后,还来回描几笔,试图让字更端正些,实际没什么用。
    “写得不错。”赫伦咬一口苹果说,“最起码我能看出你写的是波利奥。”
    卢卡斯受到鼓励,又刻写一遍,这次明显圆润多了。
    他满意地放下刻笔,松了口气。
    赫伦见他写完,把苹果咬在嘴里,侧身关掩百叶窗。
    窗叶缝隙间的阳光照亮他的眉眼,其他五官隐于阴影中。他像被阳光蒙住了眼睛,那双深邃的黑眼睛收拢卢卡斯的身影、他的蜡板和刻笔。
    ——以及世界上所有东西。卢卡斯想。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突然开口:“我很愿意学读写。如果您有那个好意,我还想跟您学希腊文。”
    “当然可以。前提是你要先会读写。”赫伦拿下嘴里的苹果。
    他伸出食指,拂过身旁的一排羊皮卷,定格在一卷上抽出。他把卷轴打开,指甲点了点标题,“认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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