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晏桑枝只有数十人之距,光影之下的脸明明灭灭,却又无比显眼。
    赖得于谢行安会丹青,且最擅于画人。他看人时,不看重皮肉,而看骨。
    皮是会变的,骨相一直在那,所以明明晏桑枝与梦里的阿栀长得略有区别,可谢行安觉得就是一个人。
    同为骨秀。
    都有挺拔不弯折的仪致,风姿沉静。
    他长眉轻扫过去,声色凝重,“十五,你能看见那人吗?”
    谢十五这个憨憨,看傩戏正起劲,顺着目光望去,还在傻乐的脸瞬间凝重。
    谢行安心里一紧。
    却听他哭丧着脸道:“我倒想看不见,地上那么一滩影子,那么个大活人怎么能瞧不见。早知不来了。”
    他压低声音凝重地说:“这就是那晏家小娘子,她识得我,要是叫她看见了,却说我们还没有上门赔礼可怎么办。”
    本来是今日去的,却正好碰上药市,谢行安无奈只能再往后延一日。
    晏家?原来疑虑可能是真的。
    他查过江淮药行记录的医馆,姓晏的行医世家只有一家,医案上是有名姓的,记录在册的又刚好有个枝。
    初时他只是觉得太过于凑巧,可看见这张脸后,他头一次怀疑自己是真的入梦了,还是生了癔症。
    谢行安的手指蜷缩,眼眉沉沉。
    低哑道了句,“一同去瞧瞧。”
    若两人真是同一人,他前日的猜测变得虚妄而可笑。
    “啊,”谢十五惊疑,却还是跟他一道从小门出去。
    神坛后面便是药市,一间间浮铺立在其上,江淮药行的铺子前插的是青旗,绣有江淮二字,而蜀地来的,赤红旗,黑线绣蜀。
    旁的地方小旗五色频出,更有胡人来卖药的,拿琉璃装盒,金银珠宝装饰其间,神色辉煌。
    卖安息香、乳香、龙涎、羚羊角…
    晏桑枝听了一嘴,所有海药十贯起步,她直咂舌,往蜀药那里走。
    阿春替她紧紧牵着两个小孩的手,范大则真是来闻药的,到这家门前嗅嗅,说海药的价贵香气纯正,要多闻一会儿。
    晏桑枝在药材上头如鱼得水,从能说话就开始学认药材,好坏上手摸摸就能知道。川蜀来的药地道,她每进一家,手里必定提着一袋出来。
    逛了大半日,手里买药的银钱全都没了,换来一堆的药材。
    范大累得跟狗一样,只差趴在后头,左一袋右一袋挂在肩头。有气无力地往前走,嘴里念叨,“姑奶奶,可别买了,我是拿不动的了。”
    他的声音全被远处的喧哗声掩盖,药市底下就是黄土路,有人跑过来,带起一路烟尘。
    这人面色惊惶,连那么宽的路都瞧不清,一下撞到范大身上,把自己摔的一屁股坐到地上,胡乱在地上摸索着,连滚带爬起来,而后靠在墙上双目无神,两瓣嘴一开一合:“死人了,怎么办,死人了”
    “什么死人了?”
    范大恰巧听到,他的粗嗓子很响,让晏桑枝猛地回过头,四周的药商接连站起,闻声看过来。
    那人抓住范大的手,死死握着。手上一直在抖,语无伦次,“死,死人了,那边有人死了!”
    “不要急,慢点说,你确定死人了?还是他只是昏过去了,有没有出血?”
    晏桑枝连声发问。
    那人脑子一蒙,顺着她的话出口,“从山上摔下来的,脸都摔烂了,没气,没气了。血,对,流了好多血,一堆血啊,我魂都要吓没了。”
    他回想起来,一副要晕倒的样子,扶着墙在那里干呕。
    他看向的那个地方,已经有很多人围在那里,还有药市里的郎中。
    等晏桑枝赶过去,围得严严实实,知晓有大夫后,她就没打算插手。
    里面是那家人呼天抢地的哭声,哀嚎伴随着磕头的声响,“你救救他,怎么会没救了呢,大夫,你再看看啊!”
    一个个大夫出来,面上怜悯,直摇头,“这跌的太厉害,只有一日好活了,尽快安排后事吧。”
    那摔下来的男人妻子哭得双目红肿,根本不管是谁,爬着去拽边上人的衣裳,使劲磕头,“你们救救他吧,他还有两个孩子!不能叫我两个孩子没爹啊!”
    没人接手,这已经是必定的死局。甚至看热闹的人都散开,让这个苦命的女人捶地大哭。
    “让我看看吧。”
    晏桑枝的声音一出,旁边的大夫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怀疑,有好心的就说:“救不活的,别沾了一身腥。”
    她没听,走过去蹲下来查看那男子的伤情,脉象微弱,气欲断绝,如果不救,三个时辰内必断气。
    她查看的功夫,有人蹲在了她的旁边。
    晏桑枝回头去看,面色有些浮动。
    没想到是个认识的,他算是除坊巷里人家之外,她在江淮碰到的第一个熟人。
    还真巧。
    可说是熟人,其实前世才见过几次面,每次都承了他的人情。
    晏桑枝垂下头继续包扎,有些感慨,前世那些事情估计只有她自己记得了,连想感谢他都没有由头。
    谢行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在生死面前,他将所有揣测全都放在心里。
    他撩膝,单腿跪在地上去探那男人的脉搏和胸间,抬起头很冷静地对晏桑枝说:“他的胸里如熟黄豆,骨气绝,表明一日之内必死。你还要救吗?”
    “不过一日而已,纵有半线机会也要救。”
    晏桑枝想也不想直接回,她的语气坚决,让她袖手旁观,做不到。
    谢行安深深看了她一眼,又问:“有几成把握?”
    “八成,这伤我治过。”
    正冷的天,秋风簌簌,男人浑身带血和泥躺在那里,手脚断裂,模样吓人,乍看上一眼都要做噩梦。
    可晏桑枝彷如无物,她丝毫不顾及形象,衣摆垂在泥地上,想去找东西包扎时,手指缝里都混有泥和土。
    谢行安递给她一块帕子。
    她和他对视,瞳仁里印着对方的神色,翻滚着不同寻常的波涌。晏桑枝半起身,她如当初那样接过这条帕子。
    “多谢,这帕子我是不会还的。”
    “嗯,嗯?”
    谢行安本想叫她擦手,她却在衣摆上随意抹了一把,浅绿的衣裙瞬间沾染上乌灰的泥浆,而后将帕子拿过去给地上的男人包扎。
    难得叫他哑语。
    两人交谈的时候,闲言碎语像冰雹似的砸在晏桑枝示人的后背上。
    “小娘子行医,莫不是个笑话,能摸得准脉在哪里吗?……”
    “人已经这般惨了,竟连死前都不给他一个安生。”
    “菩萨心肠我没瞧到,要真是对他好,给他个体面。”
    更恶毒的言论都有,范大把药扔在地上,冲过去跟他们对骂,“小娘子医术好着呢,你们别在这里嚼蛆,要嚼去嚼粪坑里的。”
    阿春也不示弱,她声音愤愤,“哎呦,我还道谁在这里起毛,喷粪呐,瞧着你们的模样就晓得了,八怪里都找不出你们来。”
    她都已经开始撩袖子,想撕了那些人的嘴,这是晏桑枝曾经告诉她的,如今阿春也鼓起勇气维护她。
    麦芽和麦冬很不服气,那些人气得面红耳赤,撺掇男人妻子,“大婶子,你也不拦着点,要是她给大哥在这里治断气了,她拍拍屁股走了,谁能赔你?”
    “我来赔。”
    谢行安站起来,长身直立,声音清越。刚才那些叫骂声全都停了下来,看向他。
    他好似没看见,继续说:“若是在这医死了,婶子你大可找菩萨桥谢家来赔,身后事以及旁的,谢家会给他办的体面。”
    说完顶着众人的目光,从袖笼中拿出一方帕子,不紧不慢挨个擦自己沾了泥和血的手指。
    而后抬起头看向一人,漫不经心地道:“陈郎中,看来最近日子过得不错,中气十足啊。”
    他浅笑一声,“前头陈家医馆刚治死一人,伙计背了命案。陈郎中的尾巴都不收敛一些,怎么还翘得这般高,难不成,是想跟伙计去一样的地方。”
    陈郎中刚才喊得最响,骂得最难听,他这双糟污眼里,见不得女子做不合时宜的事情。如今却缩着脖子不敢出声。谢行安冷笑,手指翻转,那帕子卷起来窝在他的手心,直直扔出去,正中陈郎中那张嘴。
    “那就管好自己的嘴,少叫我听见你那些贻笑大方的污言秽语。”
    他说得轻巧,却听得陈郎中冷汗淋漓,知道他是真能送自己上路,连连点头,转身就想逃走。
    被他叫住,“且慢,别急着走。刚才骂的这么难听,怎么也得磕三个响头再走吧。”
    谢行安伸出手,又轻飘飘地指了几个人,“还有你们几个,不磕也行,毕竟你们手上的事也不小。我正有闲心一个个抖落出来,好叫你们全待在一间牢里,毕竟狼狈为奸。”
    威胁到这个份上了,那些刚才叫嚣的最厉害的人,面露苦色,却一点都不敢耽误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直喊:“是我说错了,都是胡言乱语。”
    再也不敢露出刚才那些轻蔑又恶心的表情。
    三个响头磕完,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谢行安一点都不怕这些软骨头报复,最好别舞到他面前来,有的是招对付他们。
    他说完后面前鸦雀无声,众人都拿敬畏的眼神看着他。谢行安又对谢十五道:“去铺子拿我的针灸盒过来。”
    解决完这些人后,他蹲下来查看。晏桑枝在他刚才说话的时候手一直没停过,给那男人断掉的腿正骨,摆直弄好。
    她不是没听到刚才的话,只是习以为常罢了,更难听的她都听过。但这却是第一次有那么多人肯替她出头,而不是在救治病人时打她一闷棍。
    她打完最后一个结,吐出口气转过头问道:“你就信我能医?可能我真跟他们说的一样呢。”
    很平常的语气,一点动怒都没有。
    谢行安看不透她。
    他拿到针灸盒,取出长针,低低地嗯了一声,是在表示信她能医。
    缓缓从男子的百会穴刺入,他按尸蹶的法子治的,能吊住男子的一口气。
    收回手才道:“能治病的都是大夫,不分男女。”
    谢行安去探男子的气,平稳了些。眼睛去望山岳,山间的风落在他的眼里,叫他说话都跟风一样轻柔却有力量。
    “人贵自重,若是自轻自贱起来,那些叫人厌的蝼蚁都得踩上一脚。况且他们说的不过是诳话而已,要是往肚里去,那得酸臭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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