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栖继续问:“承乾宫这月补了多少瓷器?”
    没错,东西六宫所有人的吃穿用度,在内务府都有明确记录,从这些记录中可以推测出许多东西。譬如皇贵妃的份例里有瓷盘之类的物件几十件,若是底下人不小心摔了,则要好好保存瓷器碎片,等下月发放份例的时候,带着碎片去内务府核实补充。当然,若是一宫主位或者格外得宠的嫔妃,内务府还会派人□□。
    正常情况下,一月也就碎三五件瓷器,若是碎了十几或者几十件,元栖便知道这宫的嫔妃一定在某个时候发过脾气,宫里不兴随意责打宫女,嫔妃若是不高兴,更不能大喊大叫,只能摔东西表示自己的愤怒。
    贺儿忙从案上堆满了的册子里找到承乾宫那一页,而后指给她看:“瓷杯三件。”
    “行吧。”元栖挥挥手,那要么就是她想多了,要么就是有人遮掩过去了,而如今满宫里有这个能力的,也只有康熙。
    第二日,她跟着康熙一块儿去了承乾宫。
    许是因为康熙特意吩咐下去了,封了不少日子的承乾宫看着一如往常,宫人个个都勤恳,正殿里的摆设也是内务府新送了来的,没有半点冷清的感觉。
    四阿哥跟着乳母站在一边,低着头有模有样地请安。
    宫人从寝殿出来回话:“皇贵妃在小公主跟前照看了一整夜,刚睡下不久,听说皇上来了,正在梳妆。”
    康熙看了眼元栖,伸手摸了摸四阿哥光溜溜的小脑袋,温声道:“你在这儿和你贵额娘说说话。”
    四阿哥端着一张包子脸,小大人似地道:“儿子知道。”
    元栖在身后的靠椅上坐下,忍不住探身轻轻捏了捏四阿哥软绵绵的小脸,对上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轻声问:“四阿哥知道我是谁吗?”
    四阿哥抿着嘴角,揉了揉自己脸上被捏过的地方,一板一眼道:“胤禛知道,您是永寿宫的贵额娘。”
    元栖瞧出来他有些拘束,朝着贺儿使了个眼色,德妃昨日往永寿宫送了不少东西,都是四阿哥的小衣裳小香囊之类的,她想着承乾宫终究还有个小公主,干脆就带了衣裳,把香囊留下让清禾私下带去给太医检查检查。
    德妃虽然不知道自己做的衣裳能不能上四阿哥的身,但每一件都是用了心认认真真做的,里子用的是最柔软舒适的浙北素绫,外头针脚细密,绣的图案活灵活现,不比宫里的绣娘差。
    元栖拿了一顶小帽子出来,轻言细语地告诉他:“这是永和宫的德妃娘娘为胤禛亲手做的,胤禛喜不喜欢?”
    四阿哥眼神一闪,他知道永和宫的德妃娘娘才是他的亲生额娘,前些日子汗阿玛想让他回永和宫去,可他担心皇额娘和八妹妹,就没回去。如今八妹妹好了,汗阿玛却不叫他回永和宫,而是让他搬去永寿宫,做贵额娘的儿子。
    元栖将他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不舍,委屈,迷茫和害怕,她心底咯噔一下,四阿哥的懂事程度超乎她的想象。
    她原先倒也想过,趁着他还小不记事,把德妃是他生母这件事瞒得死死的,反正玉蝶改过以后,四阿哥就彻底和德妃没关系了,她这么做,康熙也不会反对。
    等将来四阿哥长大懂事,再一点点将这事透露出去,毕竟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与其让有心人利用此事大作文章,不如她自己和四阿哥好好沟通。
    但如今看着,这条路似乎行不通。
    这么想着,元栖一把将四阿哥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把帽子往他光溜溜的小脑袋上套。
    除了乳母,四阿哥还没被谁这么抱过,他一下子愣住,乌黑清凉的眸子呆呆地看着元栖,不一会儿就涨红了小脸,然后开始挣扎,十分羞恼,“贵额娘,您快放胤禛下去!”
    元栖忍不住笑了,四阿哥人小,力气更是有限,她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乱挥的四肢,然后把手里毛茸茸的帽子给他戴在头上。
    许是感受到头顶的温暖,四阿哥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他伸出小手在脑袋上摸了摸,垂眸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元栖松了口气,和又爱哭又喜欢闹腾的六阿哥比起来,四阿哥乖巧懂事多了。
    她顿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来时只带了德妃送过来的东西,而她自己似乎没有给四阿哥准备礼物。
    做事稳妥的贺儿和青玉被她派去整理内务府送来的册子了,现在跟在她身边的是清禾和青罗,二人在宫里当差这么久,性子愈发稳妥,不至于会忘记提醒她给四阿哥备礼。
    她看了一眼,二人如今皆一脸忐忑地侍立在她身侧。
    她知道她们想不通自己为何要将四阿哥养在膝下,却没想到她们敢自作主张,由着自己的脾气办差事。
    压下心底的怒气,元栖忙把胸口的压襟解下来,她记得上头挂着一枚蓝田玉雕琢出来的小兔子,通体呈淡粉色,莹润透亮,好看极了。
    虽然颜色和四阿哥不怎么搭,但兔子好歹也算是吉祥的象征,元栖这么想着,把它递给了四阿哥,“贵额娘没有你德额娘那么好的手艺,只好先把这个小兔子送给胤禛,等咱们到了永寿宫,贵额娘带你去库房里挑喜欢的东西好不好?”
    小孩子对善恶是极敏感的,四阿哥能感觉出来面前这位贵额娘对自己没有恶意,他也很敏锐的察觉到元栖刚刚改了口,把德妃换成了德额娘,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位贵额娘不会像皇额娘一样拦着德额娘,不让额娘见到自己呢?
    这么想着,他渐渐放松了些,将粉色的小兔子牢牢握在手里,乖巧地点头,然后准备像过去一样行礼谢恩。
    “胤禛多谢贵额娘。”
    话已经说出口,四阿哥动了动腿,没反应,才发现自己还坐在贵额娘身上,脸在一瞬间涨得通红。
    身边的嬷嬷们自小就教导他宫中的规矩,更何况古人向来有抱孙不抱子的习惯,满人自然也入乡随俗,汗阿玛常来承乾宫没错,但更多时候扮演的是严父的形象,皇额娘私底下对他也很严格,是以,除了乳母外,他还从来没被谁这样抱在怀里过。
    元栖憋着笑,眼看着再逗下去四阿哥要羞恼哭了,才把人放下。
    不过这么一闹,四阿哥对她隐约有了些亲近。
    想着自己往后去了永寿宫,再不能回来,四阿哥便大着胆子扯了扯元栖的衣袖,低着头轻声问:“贵额娘,我能去偏殿再看看八妹妹吗?”
    元栖立马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皇贵妃的女儿,想着这个在历史上没能存活下来的小公主,近来却渐渐好转了,又是在承乾宫,元栖本能的不想去看。于是,她看了眼站在一侧的四阿哥乳母,“让嬷嬷陪胤禛去好不好?贵额娘在这里等你汗阿玛。”
    四阿哥却拉着她的袖子不肯放,严厉的嬷嬷和眼前这个连说话都温温柔柔的贵额娘,他当然更愿意和后者一起去。
    “以前胤禛去看八妹妹,嬷嬷说只能远远的看一眼,胤禛要去永寿宫了,想近一些看看八妹妹。”
    四阿哥垂下头,无意识地绞着指头,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明明他提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
    元栖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底一片柔软,想了想,康熙就在承乾宫,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命人进去知会了康熙和皇贵妃一声后,元栖开口唤住那个要进去回话的宫女:“这里终究是承乾宫,本宫行事多有不便,你是皇贵妃跟前的一等宫女,想必做事也稳妥,就跟着四阿哥一块去偏殿吧。”
    宫女似乎有些惊讶,而后福了福身,应下了。
    元栖握住四阿哥的小手,“贵额娘不方便进去,就在偏殿门口等你,好不好?”
    四阿哥愣了愣,只好点头:“胤禛都听贵额娘的。”
    元栖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让承乾宫的人陪着进去,她就站在偏殿门口不进去,这下子应该万无一失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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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元栖知道,自己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很有些可疑。但小公主身子好的那么快,太医却仍然日日来承乾宫诊脉,实在是有些不大寻常。
    也许是她多想了,不过谨慎些也没错。
    四阿哥进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出来时有些恋恋不舍的朝里望了一眼,有些沮丧:“八妹妹睡着了,她都没瞧见我。”
    元栖只能安慰他:“等八公主将来大些,胤禛可以来承乾宫看她的。”
    四阿哥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笑颜。
    永寿宫的后院东配殿已经收拾给了六阿哥,便只剩下一处西配殿给四阿哥。好在东西配殿的规格都是面阔三间,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既然要搬去永寿宫,原先在承乾宫用的这些宫人都不便带去,但阿哥们的乳母除外,她们的职责并不是表面这么简单,乳母和宫女一般出自上三旗包衣,还精通满文,相当于是一个全能型的保姆,照顾皇子的衣食住行、医疗保健,还要承担一部分的早教职能。
    换而言之,整个皇宫和阿哥们最亲近之人不是亲生的额娘,而是这几个日日陪伴身边的乳母。
    不过,这些乳母们一般在阿哥三岁时便出宫了,像四阿哥这般留到四岁的,估计是皇贵妃担心自己无暇照料四阿哥,才多留了一年。
    乳母们的待遇很不错,又因为四阿哥已经断奶,她们的膳食也不像以前那样没滋没味,因此,这些乳母们还是很期待能在宫中多留一会儿的。
    “四阿哥去了永寿宫想必一时半会儿不能适应,带两个乳母也是使得的。”元栖起了个话头,四阿哥果然睁大了眼睛看她,眼底满满的都是期待,而那几个乳母也露出了欣喜之意,她微微一顿,笑着看向四阿哥:“胤禛喜欢哪个乳母,就带着一块儿去永寿宫可好?”
    带两个让四阿哥熟悉的人去永寿宫也不错,去了能更快适应新环境。四阿哥已经四岁了,实岁是五岁,明年就该去上书房读书,康熙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这么大了都离不开乳母,最多两个月,乳母一定会被送出去。
    元栖在心底打着小算盘。
    四阿哥自然不知道她是这么计划的,听说可以带乳母,眼底的喜悦几乎要漫出来,还亲昵的抱了抱她的胳膊。
    用过午膳,元栖亲自哄着四阿哥睡了,自己去外间处理宫务。
    二月是太皇太后的寿辰,因不是整寿,所以不必大办,只有宫里的嫔妃和阿哥公主们,还有几家亲近的宗室要来,她叫荣妃按着往年的例子办,倒不必自己太过操心,只在要紧处把关就是了。
    三月十八万寿节,向来是十年一大庆,一年一小庆,去年因着三藩之乱没能大庆,今年却实在该操办起来了。大庆的旧例只在康熙十年有过一次记录,时间太久,记录残缺,她要费心的地方还不少。
    她正思量着,外头的宫女急匆匆跑进来了,惊恐不已地叫到:“承乾宫的小公主殁了!”
    元栖心中一沉,下意识起身,连手中残破的书卷掉了都浑然不觉。
    小公主的身子不是已经在渐渐好转了吗?这是承乾宫自己传出来的消息,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就在四阿哥去看过的几个时辰内殁了?
    里间的四阿哥还睡着,元栖顾不得多想,吩咐人留意着里面的动静,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往承乾宫去。她现在是主事的嫔妃,这个时候应该过去一趟。
    路上碰到了宜妃,两人辇驾一前一后,中间隔了不少距离,不便说话,元栖心里一阵发慌,一直忍到了承乾宫门口。那儿已经摆了一副辇驾,守在门口的宫人道:“荣妃娘娘已经到了。”
    进门时,元栖才微微靠近了宜妃,低声道:“前些日子咱们听说的可都是小公主身子渐好的消息,怎么如今忽然就殁了?”
    宜妃却淡声道:“我早觉得不对了,说着是身子好了,可太医一趟一趟跑着,听人说药也是日日在煎,小孩子哪里受得住?”
    这些元栖都知道,这也是她只敢守在侧殿外等四阿哥的缘由,谁知道皇贵妃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她和承乾宫入宫以来就没一日和睦过,前些时候查出宫中有人往外私传消息之事,皇贵妃因此被迫养病,自己又从她手里揽了权,又带走了四阿哥,想必皇贵妃如今已经恨她入骨了。
    一踏入正殿,看到的便是皇贵妃用帕子掩着嘴角,泪流满面的模样,看着倒是有些悲痛欲绝,这让元栖心底不由自主生了些怜悯。身侧陪着皇贵妃的是荣妃,她一脸关切,很有些感同身受的模样。
    然而元栖的这点怜悯之心,在皇贵妃开口的那一瞬间便消弭无踪了。
    荣妃仿佛是没听到她们进来的动静,温声安抚道:“娘娘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否则小公主见了您为她这般悲伤,她心里也会不安的。”
    皇贵妃听了这话渐渐止住了啜泣,却不是被安慰到,而是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元栖,她怨毒地目光倏然看向元栖,咬着牙恨声道:“就是你害了本宫的布尔和!”
    元栖皱了皱眉,不耐道:“我今日确实来了承乾宫,也带着四阿哥去瞧了小公主,不过是承乾宫的宫女陪着四阿哥进去的,我没进去过。”
    皇贵妃泪痕尤在,面上却没了半点悲伤之意,她死死盯着元栖,面上居然有癫狂之色,不依不饶道:今日除了你,没人靠近过承乾宫偏殿!
    元栖被她漆黑无神的眼珠盯得难受,身子一侧避开,转而看向荣妃:“太医可来过了?”
    荣妃面上闪过悲悯,忙道:“已经来过了,日常诊脉的太医说是瘾疹,概因汗出受风而起,可妾身一一检查过,偏殿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可有请了痘疹的太医来瞧?”
    荣妃忙点了头:“看过了,又说不是瘾疹,这病来得急,那帮太医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小公主便.....”
    皇贵妃还盯着元栖,又哭又笑地大叫:“一定是你!是你买通了太医,是你害了我的布尔和!她是在你走后的一个时辰里没了的,除了你还会是谁!?”
    荣妃瞧着是真的可怜皇贵妃,使了个眼色示意宫人拦着她,而后温声替她说话:“皇贵妃骤然失了女儿,心中悲痛,不如请她先去休息吧。”
    元栖心里赞同荣妃的说法,只是这儿终究是承乾宫,她帮衬着处理了小公主的后事便罢了,如今皇贵妃非要指认是她害了小公主,再把皇贵妃强行请下去,倒显得是她心虚了一样。
    何况皇贵妃如今这样子,看着似乎不大正常。
    “先让宫人请太医给皇贵妃瞧瞧吧,一时悲痛也不能这么一直下去,今日就要办小公主的丧仪,她今日若不在,日后心里怕是又要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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