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用一切的手段来打击铲除对手,狂追穷寇,不踹入深渊不罢休。
    再扫一眼群臣,人人皆有凛然之色。
    容首辅眯起眼,看着天边暮色渐浓,日将薄于西山。
    铁慈却没看任何人,她转身,面向广场。
    无需甩鞭,无需呼喝,广场上下,数千人齐齐顿首。
    像风掠过平静的海面,掀起一片黑色的浪潮,人们发自胸腔深处的呼喊声充盈着喜悦和敬慕。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储威武,天佑大乾!”
    此刻云散日明,天色大霁,铁慈立于一线暖阳之中,云霞落于鬓边如冠冕,而日色于周身镀一层金边似皇袍,明光万丈,俱在脚下。
    ……
    “哗啦。”一声,几案上的东西都被推落在地。
    玉瓶翠盏滚了一地,宫人们屏息垂头退后,无人敢去捡拾,也无人敢发声。
    太后尖锐的声音在空旷的宫室之中回荡,“为什么不帮我杀了她!为什么!”
    李贵跨过门槛,挥了挥手,宫人们如逢大赦退下,李贵走在最后,将门小心关上。
    黄昏将幔帐拖出大片的阴影,黑袍人就立在阴影之中,乍一看几乎寻不着,声音也渺淡似有若无,“她迟早要死的,何必我现在耗费力气。”
    太后发狠地道:“每个人都迟早要死的!”
    黑袍人不语,太后却忽然捕捉到了什么,惊诧地抬头,道:“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
    黑袍人还是不回答她,只道:“我伤病在身,现在要杀她,会耗费太多力气,之后若要养伤,自然不能再陪着你。如果你觉得无所谓我保护,也不怕她还有后手,那我便去。”
    太后急忙拉住了他衣袖,轻声道:“既如此,那先留她性命,总不能让你受伤损,不然,我……”
    黑袍人拉开她的手,漠然地道:“是啊,我若伤损,还怎么等到他呢。”
    太后染了金红蔻丹的手指在空中颤了颤,慢慢收回,在凤袍阔袖里慢慢攥紧。
    她听见自己渐渐沉落空荡的嗓音,在同样空旷的殿室里,幽幽响起,“是啊,还没寻着他,你当然不能死,也不能伤……”
    ……
    广场上的人渐渐散去,白泽卫散开,三大营的士兵也列队离开,只留下盛都卫在午门之外维持秩序。
    不多时,有人来报,血骑入城,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不过问明白血骑的人数后,很多人神情古怪,原以为出现的血骑是整支大军,结果只有三百骑,而且不是说还有蝎子营呢?蝎子营在哪里?
    只有铁慈心里有数,她是先回来的,大部队还奉着假车驾在路上慢慢走呢,她自己只带了最精锐的太女九卫回来的,而昨日出现的血骑应该是狄一苇派遣追来的先头部队,为她壮声色用的。
    广场上下,只剩下百官,萧次辅在铁慈身后,忽然沉沉道:“殿下既然回来,正好陪同陛下听政,今日本该有一场朝会,讨论一些重大事务,如今时辰还早,殿下可愿拨冗?”
    说着他挥了挥手,便有内阁堂官,捧上来一封奏折。
    都是司礼监筛选,内阁已经批红的。
    铁慈随手一翻,就看见好几封都是弹劾奏章,内容五花八门,其中有弹劾朱彝曾在国丧期间作大不敬诗的,有弹劾贺梓涉嫌构陷诬告前鲁王唐王的,有状告青州粮仓霉变,户部堂官在例行抽检未尽职责,疑似收受贿赂的,有指控太女九卫指挥使夏侯淳强逼民女致伤人命的,有提请跃鲤书院新任山长名单的,甚至还有状告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戚凌吃空饷的……五花八门,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对属于“太女党”的所有官员展开了铺天盖地的指控。
    甚至连刚刚展露立场的戚凌都有,戚凌那封墨迹犹新,也不知道是哪位快手就在方才赶出来的,但要命的是,弹劾奏章里头竟然附了证据,而司礼监已经用印,内阁已经披红。
    萧立衡是在示威,在展示他在整个朝堂立无与伦比的势力和掌控力。
    这些弹劾,不会都是捏造,其中必然有真实处,比如贺梓牵涉到唐王鲁王案,就是真的。一旦全部发动,不说把太女党全部拉下来,拉下一部分也是没问题的,而萧立衡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拿出来,想必调查这些需要时间,以及他们认为,今日大朝议,先把皇太女废了,之后想怎么搞这些人就怎么搞,会省力得多。
    如今铁慈一脚踩扁铁凛,按捺下了铁氏皇族其余人的野心,接下来必然要纠集这些人全力清算萧氏,萧氏怎肯坐以待毙?自然也就把筹码砸了出来。
    而容氏自然不能允许皇族轻松清算萧党,此时便会暂时和萧家联手,以免皇族逆袭,失去自己对朝政和内阁的控制权。
    萧家丢了萧常和他的军队,也丢了永平水师,怎可善罢甘休,大朝议只是反击的第一步。
    但萧家同样忌惮着铁慈,担心她和贺梓手上还有萧家的其他事。担心着和皇族两败俱伤后,容氏趁机抢好处。
    此刻朝堂终成三角之势,相互制衡,谁也不能多走一步。
    铁慈知道,三法司那里审萧家老宅溃堤杀人案和水师案还没结束,自己如今赢了,这些反扑的奏章,现在成了和自己谈判的筹码。
    她抬头看看天色,道:“后宫为何冒黑烟。”
    萧立衡面不改色地道:“瑞祥殿不知何故走水,为救火耽误了好些时辰。”
    这么一说,铁慈就明白了这火因何而来,她点点头,道:“瑞祥殿走水,孤总是要先看看自己家的损失,朝会改日吧,诸臣工先回去休息。萧大学士,容大学士,太傅、顾尚书,张尚书……”她点了几位重臣,正好,太女党,萧氏,容氏都有,“便和孤一起回宫,看看瑞祥殿损失如何。”
    她现在说话,无人敢于不听,都恭声应了。
    戚凌离开时,特意从铁慈身边绕过去,对铁慈眨了眨眼。
    铁慈:“……”
    不是,我们不熟,你干嘛要对我卖萌。
    一把年纪老爷们卖萌很可怕知道吗?
    戚凌又对她一礼。
    这倒是正常动作,铁慈还礼,笑道:“多谢戚都督相助,令郎之前在永平,于西戎事上有功,稍后孤会为他请功。”
    戚凌低笑道:“多谢殿下,这是臣等分内之事,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嘛。”
    他最后一句说得很轻,铁慈听得模糊,“……什么?”
    戚凌已经神秘地笑着走开了。
    铁慈:……我觉得好像哪里有问题?
    人群散去,坐在人群之后一直眼巴巴望着的铁俨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然而随即又有点犹豫。
    崽黑了点,也瘦了点,但看着和以往大不一样,多了几分让人不敢亲近的高华之气,他忽然觉得崽喊不出口,当着臣工的面,摆起父皇的架子似乎都有几分心虚。
    铁慈却踮起脚,一眼看见了他,立即咧嘴笑了,招手道:“老爹!”
    她没大没小,铁俨却立刻浑身轻松了,笑着大步过来,还准备端着父亲的架子端详一下,铁慈已经上前一步,抱起铁俨,道:“父皇!腰围清减了!想我想的吗!”
    铁俨再也绷不住,拍拍她的肩,笑道:“崽,没个样子,诸卿都看着呢!”
    “那就让他们嫉妒我们父女情深吧!”铁慈嘿嘿一笑,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父皇,给您的礼物。”
    “回来就好了,带什么礼物呢。”铁俨接过盒子,半张脸力持严肃,半张脸控不住的眉开眼笑,想着女儿一路狂奔,重重闯关,这般紧张危急时刻还记着给自己带礼物,一时微微湿了眼眶,勉力控制住,捏紧了盒子。
    其余大臣站在一边,表情各异,皇族父女感情好大家是知道的,但是后宫日常他们也见不着,还是第一次看见铁氏父女竟然是这般相处的,众人不免有些唏嘘,这般亲密无间,便是寻常百姓家都难见吧?没想到竟然在皇族见着了。
    有人便想起铁俨懦弱却也会尽力为女儿抗争,铁慈行路艰难却也从不曾放弃。
    因此他们一直在支撑彼此。
    铁慈弹弹盒子,笑着催促父皇,“老爹,瞧一瞧嘛,我从我师父那里搜括来的好物哦,鹿茸天气海狗丸。”
    “什么玩意……”铁俨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脸色微变,道,“你这缺德玩意!”
    父女情深顿时不见了,皇帝横眉竖眼,怒瞪太女。
    铁慈脸色不变,“老爹,你才四十出头,龙精虎猛的,趁早给我生个弟弟啊,我也好早点卸下担子。省得时不时就跳个人出来,嚷几句女子不堪承继皇位,够够的。”
    “弟弟什么弟弟。现在便生个弟弟,能撑得起这皇储之位!你都走到如今了,还瞎想什么呢!”
    “我还年轻呢,我坐十几年皇储位,帮他撑着便是。等他大了,我功成身退,不好吗?”
    “胡言乱语,不许再说了!”铁俨将盒子往袖子里一塞,近乎粗暴地打断铁慈的话,“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不许再胡思乱想!铁氏皇朝的继承人是你,永远只能是你。”
    他忽然想到什么,试探地道:“好端端地怎么说这些?你以前不是一直很在意皇储之位吗?你不是说过太子若被废从无好下场,现在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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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0章 世上最好吃的鹅
    铁慈一笑,忽然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没有,您别多心。”
    刚刚赶到的丹霜沉默站在她身后。
    父女低声对话,她听见了。
    太女心思变了,是为了……那位吧。
    她开始觉得,身份是双方阻碍,现在那位想必再也继承不了辽东王位,而只要太女是皇储,将来登临帝位,就绝不可能和这样一位曾经刺杀过她的辽东王子结合。
    除非太女不再是太女,两人都抛下一切,江湖隐居。
    所以太女希望陛下另有子嗣。
    可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以后……也不会有了吧。
    铁慈走到贺梓和朱彝身前,深深施了弟子礼,没有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贺梓满意地看着她,微笑道:“你比我想象得更出色……但有些事难以一蹴而就,倒也不必操之过急。”
    铁慈知道他已经猜到了那些奏章的内容,颔首示意明白。
    一行人往后宫去,到了瑞祥殿前,铁慈看见已经被熏黑的墙壁,却没有倒塌的建筑,心中便有了数。
    深红宫门上黄铜钉子上,挂的已经不是那些肚兜汗巾,而是各种祈福的香囊荷包。
    大门已经撞开,匾额落在地上,一窝一窝乌眉黑眼披着毯子的家伙远远蹲在一边,铁慈简直分不清谁是谁。
    铁慈并没有靠近,远远看着瑞祥殿,唏嘘道:“孤不过出门历练了一趟,回来房子都差点塌了。”
    萧次辅道:“臣等自然是要为殿下好生修葺的,臣稍后就让工部承造司过来听殿下意旨,殿下这瑞祥殿也有几年没有修葺了,也略小了些。如今正好趁这机会,好生扩建一番,旁边的玉琇宫多年空置,正好一并划进去。”
    铁慈道:“倒也不必耗费国帑大事铺张,只按皇储规格重修便是。孤宫里也就这么几个人,日图三餐,夜图一宿。宫中诸事平静,父皇母妃安康,群臣报效朝廷,天下百姓日子过得,孤便心满意足了。”
    萧次辅目光一闪,声音恭敬了几分,道:“臣与诸臣,定然会为殿下的夙愿而鞠躬尽瘁。”
    “那就是了。”铁慈道,“孤做了十一年的皇储,安安稳稳至今,出去历练一年,也有了许多心得。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为政当求和、求稳、求安。朝廷万事皆安,天下也就没有动荡的理由。孤不过是个皇太女,孤能有什么心思呢?难道还想这天下和瑞祥殿一样烧个干净吗?孤好好做着,大家都好好做着,心都在朝廷上,也就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仿佛有感触一般上前,瑞祥殿的匾额已经掉了下来,烧焦了一角,歪歪斜斜挡在门口,铁慈伸手一拎,众臣心里嘶地一声,等着她被烫伤尖叫,贺梓道:“不可……”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铁慈就好像没有知觉一般,两根手指拎着那烧得滚烫的沉重匾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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