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又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没有群臣拥戴,纯粹以威加之的帝王,他的皇位是坐不稳当的,毕竟掌握大多数权力和资源的,最终还是那些上层贵族。
    当他们在高压政策下觉得忍无可忍,慕容翊就危险了。
    他难道想隔三岔五就面对被压迫不过起来造反的大臣?
    奚云想不通,也知道不能问,只能压下这个疑问,指着大片大片的空地问慕容翊:“这城池的规模比想象中大,那么那些地域呢?”
    慕容翊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兴致勃勃地道:“带你来,正是听说你很喜欢营造之术,你们府邸建筑格局就是你自己设计的,尤其花园为人称道。我这里有张图纸,我需要把这些建筑都复刻在城中,且不要显得怪异杂乱。”
    奚云愕然接过图纸,图上画着很多建筑,有山有水有小村,有塔,有青楼,有垂着花串的小桥,甚至还有湖,湖上有船,湖中有岛,也有样式奇特的南方彩楼,楼上住人楼下养猪的那种。
    总体看来,就是风格兼具南北,十分杂糅。
    奚云仔细看了很久,看过三遍《慈心传》的她,渐渐明白了这张图纸的意义。
    “这是……您和大乾皇帝陛下,所经历过的地方?”
    “是啊,你看那塔,是苍生塔的复刻,当初我就是从那塔上一跃而下,而她接住了我……”
    慕容翊停住,想起那日仰头向他冲来的少年。
    想起他落入的那个温暖而有力的臂弯。
    想起铁慈接住他之后的狂奔,他的衣裙被风吹起覆在了面上,近到能感觉到她清甜的呼吸。
    想起她一脚蹬在墙上卸力,生生将墙面踹出一个洞。
    他眼底生出淡淡笑意。
    奚云望着他,也想起了《慈心传》后几卷中的内容,她对两位皇帝的正式初见可没什么滤镜,唯一的感觉就是有点好笑。
    咱们的陛下如此“娇柔”。
    而大乾皇帝像个怪力金刚。
    两人各自改换性别,竟还十分协调,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奚云心中,不禁对大乾那位传奇般的女帝生出些好奇和向往。
    她忍不住道:“陛下您耗费巨资,建造这些,但是,又有谁能懂呢?”
    慕容翊挑了挑眉,“何须不相干的人懂?她懂,我懂,就成了。”
    “可,她也见不着。”
    慕容翊不说话了,他凝视着那些空地,眼前却慢慢铺开了画卷。
    那是一座七层的高塔,楼层内有机关,地下还有乾坤,檐角垂着金铃,春日里停满飞鸟。
    那是一座弯弯拱桥,无数花串垂落桥身,拱桥之下,船声欸乃。
    那是一座山中小村,东德子家的后窗对着后山的洞,李大娘家有个地窖,阿黑的屋子有个不明显的阁楼。
    那是一座装饰华丽的青楼,某个头牌靠西的房间里,推开窗可以跳入一条隐蔽的小巷,床还是翻板的。
    那是湖上的一艘船,在那船上做过水手的人都知道,大通铺最里面一个铺位地下有夹层,压舱石所在的底仓是双层的。
    那是魃族常住的那种彩楼,那种楼一览无余,没什么地方可以躲藏,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往这楼的方向来的一路水道两边,那些大树都是假的,中空的。
    ……
    那是他和她一路共同的经历。
    是他和她才知道的,一些似乎并不紧要的小秘密。
    如今他都搬了来,复刻在这里,等待着有朝一日。
    被忘记的旧事开启,不能回的故地重游。
    ……
    第527章 争执
    九月的金风掠过校园,秋日阳光给每个人的头顶都镀上一层淡淡光圈。
    铁慈站在大乾学院教学楼上,俯首看着底下欢快着冲向食堂的学生们,想起当初跃鲤书院初见的食堂,恍若隔世。
    往校园外的方向看去,可以看见校园外也很热闹,无数的摊贩聚集而来,在学院外形成了长长的一条集饮食、杂物、游乐、住宿等功能齐全的街道。
    学院因此给周围百姓提供了很多就业机会,带动得整片城西都繁华起来。
    这一年,沈谧做了策鹿书院的院监,但因为老院长基本不管事,所以他等于就是院长,策鹿书院在他带领下,也开始向大乾学院靠拢,改革了学制,定期派出师生进行交流,和朝廷签订了优秀学生直供协议。
    鸣泉书院因为当年出了双胞胎的缘故,一蹶不振,于前不久和跃鲤书院合并,跃鲤书院规模扩大两倍,不断扩建,占据了大半个青阳山。
    今年七月,一批大乾学院的学生进入朝廷各公署实习,以其务实作风,获得了众多赞誉。
    与此同时,铁慈也下令在京三品以下文职官员,轮流去往各大书院挂职。
    高楼上,铁慈目光落在一群抱着书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姑娘中间。
    那里一个雪白皮肤的少女,一边走一边听着同伴说话,时不时淡淡一笑。
    铁慈微微一笑。
    看见丹霜在这里适应得很好,她就放心了。
    她眼神里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丹霜忽然似有所觉,抬头望来。
    但只看见空空的阳台。
    已经避开的铁慈,转回屋内,戴着副无边框眼镜、正在吃葡萄的云不慈,头也不抬地道:“羡慕?羡慕就来上学啊,不然做讲师随便说些什么,也体验体验大学的感觉。”
    铁慈笑道:“朕哪有这个时间。”
    云不慈不以为然地道:“你们封建帝王就这个不好,权欲太重,什么都要抓在手中,什么都搞一言堂。以一家治天下,求帝业万年。也不想想,一家治天下,万一这一家出个蠢货怎么办?权力这东西,如猛虎,似刀尖,不能总被一个人掌握在手中,要放归人民,放归于集体智慧,并且受到有力的监督,这个国家才会好。”
    铁慈沉默一会,道:“君主立宪制?民主共和制?社会主义制度?”
    云不慈一拍大腿,“不好吗?”
    铁慈皱皱眉,道:“时机未到,不可拔苗助长。”
    “任何时候,动既得利益集团的奶酪,都会受到激烈的反抗,导致社会动荡。”云不慈道,“但革命当不惧流血牺牲。”
    铁慈道:“并不仅仅是因为贵族阶层的利益,更重要的是社会动荡,会影响民生。大乾刚刚从一场元气大伤的动乱中恢复过来,国境之外,还有异族外敌虎视眈眈,如师父所说的,生产力也没发展到改革迫在眉睫的地步,现在不是时机。”
    云不慈沉默了一会,低低说了一句什么,铁慈没听清,疑问地看着她。
    云不慈没有理会,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卷,道:“也没说一定要大动干戈嘛,可以先试着从小地方搞一搞。”
    铁慈打开那张看似很随意的纸卷,先注意到了特别细且流利的笔迹,不是任何毛笔能写出来的。
    然后才看内容,一条条的,足有十几条之多。
    她才看了几条,眉头便不易为人察觉地一皱。
    云不慈一直状似无意地瞄着她的神情,见状也眉梢一挑。
    铁慈慢慢看完,吸一口气,道:“太师,不妥。”
    她直接称呼了云不慈的官职,这是要进入君前奏对格局了,云不慈却依旧懒懒散散的,盘着腿,吃着葡萄,头也不抬,“哪不妥了?”
    “土地全部收归国家所有,进行统一重新分配,必将引起地主豪强的全力反扑。他们财雄势大,掌握大乾绝大多数的资源,一旦联合全力反扑,经济崩塌就在顷刻之间。”
    “所以后面就提出改革币制了啊,将所有人的财富强制清零,从头开始,看他们还拿什么来闹?”
    “币制岂能随意改革?一旦改革,首先受害的不是这些豪强贵族,是百姓。货币重置以后,豪强还有很多资产,还有田产、作坊这种可以持续产出的产业,有很多可以获得金钱的渠道,但更多的是毫无资产、只有手头那俩小钱,并且等着这钱买米下锅的百姓,这时候我们说钱没用了,您想过他们会怎么绝望吗?”
    “但那也是暂时的嘛,我们可以帮助他们啊,奴婢制度都取消了,百姓不会被奴役了,我后头还提出了分田到户,增加农业和商业贴补等政策,百姓商户等绝大多数人群都会因此获益,他们会支持我们,他们的支持才是广泛的支持,那一小撮的豪强贵族又何足挂齿?”
    “您提出不能交田交奴的地主,家产没收,罚没为奴,这奴婢不是越来越多?分了田,给了钱,增加贴补,看起来很有用,短期内一定能获得大量而广泛的支持,但是社会总财富并没有增加,短期内大量的支出还会加速国库的枯竭,最终导致财政的崩溃,而财政一旦出现崩溃,民生军备等等必将受到影响,到时候外敌入侵怎么办?尝到甜头忽然又堕入深渊的百姓越发愤怒揭竿而起怎么办?”
    “你所预设的都是极端现象,并不一定会发生。”
    “您又能保证这种现象一定不会发生吗?您能保证新政开展,那些执行的底层官员不会浑水摸鱼,中饱私囊,趁机盘剥鱼肉百姓,将一些原本还不错的政策彻底搞坏,导致民不聊生吗?您这样的新政,必然会将很多权力下移,也必然会因为全盘陌生而导致执行过程中,因为水土不服而产生很多新问题,而我们没有经验……”
    “谁一开始就有经验?经验都是从教训中得的。”
    “但是大乾经得起教训吗?朕座下并不仅仅是一个雕龙盘凤的皇位,而是治下的万里国土,和这国土上的千万百姓,朕从先帝手中接过这个皇位,不是为了拿我大乾的国土和百姓来做这根本还不到时候的试验的!”
    云不慈霍然抬头看了铁慈一眼。
    铁慈闭了闭眼,半晌一礼,“对不住太师,朕太激动了。”
    云不慈眯起眼上下打量她,“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你这么激动了,你是受我的现代教育长大的孩子,我以为你一定会积极支持我的想法,却没想到你这么抗拒,我之前教你的那些,果然还抵不过权力的吸引么。”
    铁慈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师父,你也教过我,要对自己的一切负责。这大乾,这天下,这百姓,便是我目前仅有的一切。”
    “再说现今大乾的社会积弊并没有那么严重,朕即位以来,从严管理官吏,也不允许随意买卖人口,减轻了商税,也取消了很多杂税,土地兼并一直在被遏制,朕一直在努力,想要建立一个安定祥和、人人皆有所养的社会,当然,不公依旧会存在,短期内也不会消亡,可是您能保证,您所设想的改革后的社会,就一定能清除所有不公,就一定不会再衍生出别的不公吗?”
    “治重病需猛药,不能瞻前顾后!”
    “改革从来都应从民生和实际出发,应该徐图缓之,一件件、一桩桩、因时因地对症下药慢慢来。不能还没成功,就先一顿乱拳把自己整死了!”
    ……
    室内一阵静默,片刻后,云不慈叹息一声,将葡萄皮连同还没吃完的葡萄哗啦往垃圾桶里一扔,拍拍黏糊糊的手,笑了笑。
    铁慈站在一边,沉默了一会后,她道:“师父,我曾说过一段话,如今想再说一遍给您听。我赞同您的先进理念,但我认为这种思想还没到特意去推广的时候。因为在皇权文化体系下,这种思想的强调和传播是无意义的。大乾自有其上承千古的制服规章,那是大乾扎根乃至成长的土壤,千年文华、儒家伦理、君臣百姓、贵族政治、特定的思想需要成熟的时代和生产力来培育,时代还没发展到那一步,百姓乃至整个社会还缺乏适应期,这样的思想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只会令人们混乱,令社会无序……”
    云不慈静静听着,忽然打断她的话,“你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起这个,你和谁谈过这样的话题?”
    铁慈顿住,半晌她道:“您的关注点有点奇怪。”
    云不慈沉默了,一边沉默一边把垃圾筐里的葡萄又捡了回来,在手里揉着捏着,不再例会铁慈,旁若无人地走了。
    铁慈微微躬身相送,一直到她离开室内,都没有起身。
    直到云不慈踢踢踏踏的步声消失,她才直起腰,脸色依旧平静,从怀中掏出今日给师父带的茶叶,轻轻放在桌上,转身走出。
    内室帘子动了一下,云不慈走出来,身后跟着大师兄。
    云不慈看着铁慈负手拾阶而下的背影,纤瘦修长,袍角微动,如绽开一朵黑色的雍容的花。
    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执,她看起来依旧平静。
    帝王如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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