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大师兄发出一声感叹:“师妹是长成了。”
    云不慈耸耸肩。
    “都以为她被您教导长大,才能有这样的见识。可咱们知道,她小时候,您给她各种现代教育,但有些书籍,您从未让她接触过。比如政治、哲学、经济方面论述,一些关于改革和发展的关系,弊端论述,比如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失败的改革范例和因此引发的事件。”大师兄颇有些佩服地摇摇头,“您为她开了智,也给她留下了局限。可她依然靠着自己清醒的头脑和远大的见识,看见了改革背后的隐藏的巨大风险和移栽古代后天然存在的水土不服,甚至连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推断得八九不离十……对一个古人来说,真了不起。”
    云不慈推了推眼镜,不置可否。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从王莽时代穿越回来的呢。”
    “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云不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方盒子,那上面闪烁跳动着绿色的数字,数字看起来很大,但每一跳动都在减少,云不慈盯着数字,眉头皱起。
    “小慈等于是我养大的,我明白她,也不舍得她。”她叹息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谁又愿意干这些傻事呢?”
    ……
    第528章 谋划
    汝州十一月就进入了最冷的季节,十天里有八天在下雪。
    大雪封门,也堵了道路通衢,大臣们一开始乘着雪橇上班,后来皇帝下旨,着令臣子们可以居家办公,每五日临朝集议,也算减轻了每日雪地里奔波的苦楚。
    臣子们却没有多少感激,以往汝州也年年大雪,但他们行走的道路不会有积雪,各家的护卫,五城兵马司,都会派出来清扫积雪,每年宫中也会发上好的银屑炭,府里上下热气腾腾。
    可是今年的炭没有了,不仅没有了,而且每年例行发给大臣的各年节礼也分外简陋寒酸。中秋节就一盒宫内太监们自己做的月饼配咸菜,端午节每人一串白粽子。春节更好,一人发一个“福”字,若是皇帝亲笔写的也罢了,据说还不知道是哪位内侍滥竽充数的。
    没了福利,没了扫雪的人,当然自己还是有钱的,也可以自己扫,但问题是谁也不敢把家里乌泱乌泱的护卫派到大街上去为自己扫雪,怕这种“奢侈讲究”的做派落到皇帝眼中,没多久就找各由头,来“查看家产”了。
    之前右相国尹逢过寿时,铺张奢华,以明烛燃至夜,彩障饰长街,派出家将百人迎客。
    不过一旬之后,尹逢就因曾在户部任职时和人勾结,倒卖陈粮以次充好的罪名下了狱,随即被查看家产,那些明烛彩幛,珠宝美玉,统统被卖掉,换了钱直接送往破镜城。
    这并不是孤例,在慕容翊执政的这两年内,倒下的豪门贵族不计其数。家产全部都被查抄,除了一部分用来修葺汝州危房,赈灾救民,增补国库,供应户部调拨外,大部分都送往了破镜城。
    以至于百官中流传着一个心照不宣的说法:破镜城一砖一瓦,都浸透了汝州官员的血泪。
    在这样的风雪天气,却有一队车驾,艰难地离开了皇宫,顶风而行。
    宫门前慕四正端着千里眼查看情形,远远地看见车架过来,唇角冷冷向下一撇。
    他身边随从搓着手道:“将军,太妃娘娘又出宫啊?”
    皇帝这种天气从来不会出宫的,甚至不会出乘龙殿,整个人几乎长在了榻上。
    倒是宝太妃,似乎转了性,这半年来,对大臣态度和蔼,出宫也出得勤,一开始是说想出去散散风,后来说是代替不爱出宫的皇帝陛下查看民生,慕四和慕容翊说过几次,问是不是要派人跟着,慕容翊总是笑而不语,慕四也就不提了。
    今日依旧是一个非常动听的理由,太妃娘娘心系汝州百姓,要去查看贫民窟那边有没有棚子被雪压倒了。这事儿报到乘龙殿,乘龙殿直接命宫门开门。
    慕四的唇角往下一压。
    一向只关注自己的人,什么时候这么悲天悯人了,这种天气也急吼吼地往外跑。
    车驾到了门口,却没有直接走,后头的马车里下来宫女,命小内侍搬过来一个大桶,揭开桶盖,是热气腾腾的羊肉馄饨,宫女脆生生地道:“太妃娘娘说了,天寒地冻,值戍的各位辛苦,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近期太妃常常这个做派,出出进进总给他们带吃食,也给慕容翊宫里经常送些花果吃食,慕容翊有时候收,有时候就扔了。
    慕四带着属下跪在雪地里谢恩。
    宫女急忙道:“太妃说了,慕将军免礼,慕将军快去吃点热食吧。”
    慕四点头谢了,端着一碗馄饨,看那行辇车消失在风雪里。
    两刻钟后,辇驾在城西停留,太妃下辇来,进入汝州府搭的棚子里休息,自有官员来和她汇报可能导致的灾害情形,不用她亲自去那种地方查看。
    太妃进入棚子后,帘子就放了下来。
    棚子内,太妃迅速地换了一身衣裳,进入了棚子后等候已久的马车。而一个身形和她仿佛的宫女,则披上她的大氅,代替她坐在主位上。
    形制普通的马车行了一段,依旧在城西不远的一座普通三进小院前停下,大雪天,四面无人,掀帘的宫女依旧警惕地四处看了看,才扶下穿着普通的太妃来。
    大门打开,一个老仆面无表情地领路,穿过前面两进院子,绕过回廊,东厢的门打开,里面满满地坐了人。
    太妃迈进门去,人未至已经展开亲切的笑容,温声道:“让各位大人久等了。”
    屋内一群老少起身相迎,大多穿得朴素,但如果经常出入朝廷,就会发现,眼前人,个个是衣朱腰紫的朝堂风云人物。
    大司徒、司空、御史大夫、郎中令、廷尉、卫尉……几乎集中了文治、武备、司法、安全、装备、皇宫各处执掌最该权柄的高官。
    这些人有些是政敌,有些互相不太对付,有些还是世仇,朝中见面都各朝一边,不想今日风雪之中,竟然齐聚这不起眼的小院。
    他们对着太妃一礼,神态谦恭。
    太妃也比往日亲切许多,急忙扶住,随后在主位坐了。
    坐下后也不及寒暄,她便急不可耐地道:“诸位大人,可商量出章程了?”
    大司徒和大司空对望一眼,三公之二,除了新提拔的大司马没出现,来了两人。
    众人自然以两人马首是瞻。
    犹豫一会,大司徒道:“臣等商量过了,汝州防卫目前紧紧掌握在陛下手中,我等便要起事,风险很大……”
    大司空叹息道:“说实话,陛下即位以来,尚算勤政,也与民休息。为政并无太大错处,我们这样聚在一起商议此事,是不是……”
    廷尉愤然道:“他对百姓是不错,但他待臣下也太过酷厉了些!知道的知道是臣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对付仇敌呢!”
    “是啊,裁撤了绣衣使,却又搞了一个瓜田下。这些阴沟溜子一样的人物,能连你今天吃了什么饭上了几次茅厕睡了几个小妾都知道,瓜田李下,处处兴风作浪,搅扰得我等食不下咽,睡不安枕!”
    “贪贿一百两就杀头,还不许拥有太多田地产业,这么一大家子,叫我们怎么养!乞讨去吗!”
    “朝上动辄得咎,每日恨不得抬着棺材上朝,我都在官署睡了一个月了!”
    “我的亲家犯了点小事,就被他全家赶出了汝州,一家子天天在我府门前哭闹,我那儿媳妇怀着六个月的肚子,要和我儿子闹和离,我硬着头皮去求情,被打了十大板,捂着屁股回家,儿媳妇已经走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一时间说得热闹,骂得来劲,几乎成了崇久帝讨伐大会。直到大司空听不下去,击掌几声众人才停止。
    宝太妃在上首听着,神色变幻,她久居深宫,慕容翊又不给她任何机会结交大臣,也不会和她说起任何事,这些事她也是第一次听见。
    此刻听着,也叹为观止,想着慕容翊当初就这么能气他老子,现在显然功力更高深了。
    但气他老子,他老子雄才大略,不计私仇,只顾大局,反而越发下定决心要他即位。
    可是气这些大臣,大臣可不是你爹会包容你,大臣有私欲,有私心,你逼着人家人人做直臣,做纯臣,人家又凭什么?
    逼到最后,忍无可忍,看,这不,风雪天,满朝高官,一半都聚到了这里合议对付你。
    连你娘,也给你逼得,不得不和你的臣子们联合起来,对付你。
    有你这么对亲娘的吗?即位两年,太后都不封!
    你叫母妃怎么面对群臣和世人,百年之后怎么面对慕容氏列祖列宗!
    你还当真打算把你亲娘葬入妃陵吗!
    你想过没有,我夫君是皇帝,我儿子是皇帝,我自己却不是太后,我要如何自处!
    你这个疯子,把最重要的属下,最亲的唯一的亲人,生生逼成了敌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世聪明,当了皇帝就糊涂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看一眼外头风雪,冷声道:“够了,现在不是开讨伐大会。”
    众人悻悻住口。
    太妃道:“起事只能在近期。本宫知道他,他即位之时留了病根,每到雪天便分外难熬,一步也不会出宫。所以咱们不掌汝州防卫无妨,只要掌握宫中防卫,能困住乘龙殿便可。”
    众人便都看向负责宫门防卫的卫尉房秋。
    房秋露出一丝苦笑,道:“我这个卫尉说是宫卫最高长官,但其实名不副实。毕竟大家都知道,陛下最信任的,依旧是慕四,他虽然只是个副将衔,屈居我之下,但却掌着所有宫卫的调动指挥之权……”
    太妃道:“慕四不足为惧,近期本宫频频出宫,每日都赐汤水给他们。慕四一开始还防备着,后来用了见始终无事,也便接受了。如今他既然去了戒心,之后本宫安排汤水,总要他一场好睡。”
    众人便赞太妃思谋深远,太妃微微抬着下巴,神色得意。
    房秋道:“既如此,我调动我的亲信,围住乘龙殿是不难的,届时宫门之外,还请诸位大人周全。”
    大司空道:“我等会监视并绊住汝州各级将领。如果太妃能帮忙留住陛下,我等可以传旨大司空,召集在京武将开军备会议,将他们都绊住。只要留住他们一夜,之后便翻不了天了。”
    太妃笑道:“这个不难。”
    大司徒道:“陛下性情审慎多疑,且……”
    他看了看太妃,终究不敢说你们母子情薄,到现在你连太后都不是便可见一斑,你真的有把握想控制陛下就能控制陛下吗?
    宝太妃隐约看出了他的意思,心中恼怒,忍不住道:“若本宫没出手,你们以为,他真的就会一直缠绵病榻吗?”
    一言出,众人皆惊。
    有人忍不住道:“您这是……”
    宝太妃神色有点不自然,却也没太多掩饰,道:“近期本宫给乘龙殿送了许多花果吃食……”
    她说了一半便不再说。她的宫女看了她一眼。
    真没见过毒儿子还这么坦然处之甚至洋洋得意的。
    宝太妃深宫多年,野心大性子辣却始终保得性命,自然不会是王后她们太过温柔。论起宫中阴私手段,她也算是个十级高手了。
    给皇帝送去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但毒不会下在吃食中,也不会下在花瓣上,多半都是在容器,盛水,炭块……这些不显眼且让人想不到的地方。
    盘子里的点心可能不会吃,盘子却不会随便砸了。
    插着梅枝的梅瓶价值千金,梅枝被扔了,梅瓶却一定还在。
    银霜炭上依附着一些不起眼的纸屑,这也是常事,包装的纸没有撕干净,谁也不会特意再去撕。
    一旦燃烧起来,那吸附在纸屑上又被晒干的毒,便混入了烟气里,无迹可寻。
    都是些奇巧阴私的宫中手段。
    下的毒自然不是什么要人命的毒,太妃算是还知道虎毒不食子,但是能让本就留有病根的独子频频发病,缠绵病榻,也是够让人心凉了。
    宫女心中滋味杂陈,下意识又往后挪了挪。
    大臣们听了,也不再问,只是看宝太妃的神色难免有些复杂。
    宝太妃便将这神情当作敬畏,倒也怡然自得。
    大司空又道:“如此,善后之事也该筹谋一二。如果事成,我等会敦请陛下退位,这即位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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