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当场没端稳汤碗,哐当乱响地洒了一地。纵然这架势骇人,隋家的二老爷却一反常态地从容不迫,他另取了一只碗,满上汤水仍递给身旁的杨氏,自己则低头一勺一勺地吃肉粥,压根不在意四下乱翻的官差。
    府邸里的仆役们惊叫不已,抱头乱作一团。
    搜屋的亦不晓得是哪路官兵,说是抄家倒更像在找什么东西,尤其是隋策的房间,里里外外杂物全数打包装箱,连寻常的信件书册也没放过。
    “都仔细点!”
    站在院内巡视督工的武将踱着步朝一干下属吆喝,“什么匣子、锦盒、首饰、腰牌统统别落下。”
    “错漏一两件,丢的可是你们自己的脑袋!别同谋反的判臣沾上什么关系——”
    隋策被押至刑部大牢时,整个永平城阴云罩顶,邪风吹得街巷尘沙弥漫,帘布烈烈卷动,行走在路上的人们皆用袖摆遮住头脸,举步维艰。
    大朝会和小朝会已经罢了有一个月。
    朝政之事全由内阁诸大臣商议决断,说不上为什么,身为首辅的方阁老望向天边逼近的风雨,只觉有淡淡的不详之感。
    鸿德帝在病中无法批复奏章,除了太子他谁也不见,于是储君顺理成章地接手监国,大小朝事落实前一应得在他这里点了头方才作数。
    隋策的案子沸沸扬扬,众人自然都已有所听闻,一帮老臣交头接耳片晌,上前问太子的意思。
    “隋大将军谋反的卷宗……呃,似有疑点,依大殿下看,如今是接着审呢,还是……重新再查?”
    开口的是户部尚书,顶替周伯年的前右侍郎。
    他话音刚落,旁边翻阅敷奏的梁少毅便冷哼出声,眼皮也不抬,只意味不明道:“人都还没审过,这么快就‘有疑点’了?我朝办案向来没有拿到证据不问嫌犯,先质问证据的道理吧。”
    户部尚书毕竟是内阁新人,意识到刑部本乃国丈的地盘,此言确实大有指责对方办案粗疏的意味,当即连声承认“梁大人说的是”。
    偏国丈还不肯放过他,眯眼道:“袁大人,老夫记得你与前光禄寺卿隋老先生是忘年之交,关系一直不错。”
    梁少毅似笑非笑地合上奏本,“别不是,想替老友的儿子开脱罪名,故意施为吧?”
    户部尚书大惊失色,赶紧摆手,“啊哟,这哪里的话,没有的事!梁大人您多虑了,多虑了……”
    两人一番虚与委蛇地交锋。
    那头的太子显才终于放下挡住了半张脸的书册。
    他模样生得很“清淡”,五官算不上俊朗,但过分清秀,乍看几眼都不一定能留下多少印象,容貌随鸿德帝更多些。
    宇文显好脾气地安抚两位肱骨,“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一般朝臣。”
    他向梁少毅温和一笑,论起来这还是他的外祖父,“刑部诸事一向是梁大人负责,想必不会比旁人更清楚个中流程,梁大人既说要先审,便先审吧。”
    梁尚书即刻摆正姿态,有模有样地向太子作揖。
    **
    刑部大牢里,重犯尤其是因政事下狱的朝官,关押之处与普通百姓不同,地方在众牢房的尽头,挨着的就是死牢。
    有了梁国丈此前的“嘱托”,主审隋策的推官颇为尽心尽力。
    但毕竟是显赫一时的羽林军指挥使,曾经的驸马爷,在都察院最后盖棺定论前,不好做得太明显,因而他用的手段十分高明,肉眼看不出血肉模糊,但刑具伤的全是内里,精准戳在痛处,不可谓不巧妙。
    阴暗的牢狱中常年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味,推官坐在陈旧的桌边轻描淡写地抿了一口茶,听见对面自牙根里传出的压抑且克制地呻/吟声。
    到底是在长风军千锤百炼出来的名将,骨头就是比一般人要硬,好似筋脉里的血都流着不屈的骄傲,单凭皮肉折磨恐怕套不出话。
    对付这种人,还是得一点一点将他的自尊磨掉,磨到见了血,伤了骨,里子面子都没了,也就无所谓要不要嘴硬了。
    推官喝完了茶,朝正往他胸口上刑的狱卒打了个手势,慢条斯理地问,“隋大将军。”
    “这剜也剜了,煮也煮了,您总该说句实话了吧?你我时间都珍贵,别一会儿逼得大伙儿上那些伤眼睛的玩意儿,闹得大家都没脸啊……”
    青年颦眉咳了两声,将一口堵在咽喉的血水呛到地上,泼出巴掌大的朱红墨迹。
    推官扶着座椅微微倾身,“那‘兵备’,究竟被你藏在了何处?”
    隋策两手吊着,垂头单腿半蹲着,闻言竟还有心思笑,抬眸不紧不慢地苍白道:“都是在官场上混的,到这份儿上了,何必冠冕堂皇地说‘兵备’。”
    他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对方将他双臂悬着,就是想叫他撑不住双膝跪下,但隋策偏不,故而动作难免吃力了些。
    “戏瞧得差不多了。”青年唇边犹挂着血,不甚在意地淡笑,“让梁国丈过来吧,他八成也等得不耐烦。我跟你——”
    他虽只是一闭眼,表情竟透出显而易见的轻蔑,“没话说。”
    见姓隋的嚣张至此,推官似乎明白接下来的话或许自己不应当听,稍作思索,便立刻唤人去请梁少毅。
    大概是怕隋将军狗急跳墙要咬人,当梁国丈屈尊来到这四面嗜血的屠场时,青年还维持着那个姿势。
    他看上去血流了不少,一张脸毫无颜色,但不知为何,推官就是觉得这位从前的大将军颇有攻击性——即便隋策全程出乎意料的顺从。
    梁少毅甫一到场,周遭的无关人等立刻识相地躬身而退,只几个心腹守在门边。
    青年那双幽静的瞳眸异常清澈,眼皮不经意一撩起,周遭的血迹将他的神情衬得格外凌冽,锋利得像把尖刀。
    隋策的语气照旧不着调,“国丈您可算来了。”
    他满不在乎地笑,“再晚一些,卑职只怕没力气开口了。”
    作者有话说:
    好久没写战损了,还有一点子不太适应(。
    啊,快乐,看看这个血淋淋的□□——吸溜感谢在2022-07-13 23:51:16~2022-07-16 00:0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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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六章
    梁国丈听得此言, 似乎只当是年轻人撑着脸皮最后的那点嘴硬,颇为宽容地和睦一笑,撩袍在适才推官吃茶的旧木桌后落座。
    心腹立刻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
    他并不伸手, 只拂去肘边的一点碎木屑,“听将军这嗓门儿, 倒是中气十足得很。果然人年轻,精力就是比我们这帮老东西要旺盛。”
    隋策咽下一口涌到了喉咙处的腥甜, 仍旧摆出波澜不惊的样子, 低笑一声, 说还行。
    “算起来。”
    梁尚书整理着袖口, 若有所思, “老夫与将军如此面对面地推心置腹, 怕是这些年来的头一回吧?”
    第一次,两人在皇城的元和殿下擦肩而过, 彼时各自视对方为寻常路人,只不带感情地颔首示意。
    第二次, 还是在元和殿下相对而行,国丈告诫他别得寸进尺,隋大公子不以为意, 桀骜地嗤之以鼻。
    似乎梁子就是自此结下的——不算上商音的恩怨。
    而之后双方的交锋大多在朝堂上,无非是你揭我的短,我揪你的小辫子, 都想拿住对方最大的错处。只可惜, 他晚了一步。
    隋策笑得模棱两可, “好像真是。”
    笑完, 青年慢吞吞地抬起头, 貌似闲谈一般问:“所以国丈是故意诱我下西南的?”
    不得不说这手段用得隐秘, 自己起初是一点没怀疑。
    梁少毅随口道:“你对它感兴趣,不是吗?”
    它?
    隋策因失血过多不甚清醒的脑子里忽然莫名打了个激灵。
    它指的什么?
    大石子坡当年的古怪吗?
    可自己调查此事是仅出于疑惑和猜测,但听梁少毅这个口气,似乎算准了他一定会去这里。
    他为什么如此肯定。
    ……莫非皇史宬的旧档有问题?
    被篡改过?
    不应该啊,也没有需要画蛇添足的地方,他的丰功伟绩不是早已众所周知了吗。
    难道说,并非他多想,是的的确确,那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汗水混着血液黏在额头的伤口附近,咬得痛处又痒又疼。
    隋策定了定神,忽然发现这里头似乎有门儿。
    他于是顺着老头子的话开始往下套:“不愧是国丈,您的确足够敏锐,这么快,就被您查到了。”
    梁少毅把茶碗的盖子抬起又清脆的“哐当”放下,“老夫也没想到隋将军竟如此爱多管闲事,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给的线索都要放在心上。”
    言至于此,他不禁费解,“隋家这么些年与世无争,我实在不明白将军为何非得对我梁氏憎恨至此,处心积虑要将我等置于死地。”
    来历不明之人。
    隋策目光隐有迟钝,片刻后才敷衍地笑道:“没办法,谁让本人打小熟读四书五经,分外嫉恶如仇呢。”
    “那将军既找人寻我过来,看样子,是想通了?”他问。
    没听到多少有用的,隋策继续周全,“国丈,我现在被您扣了这么大一顶黑锅,谋逆不是小罪名,丹书铁券也保不了我的性命,我拿什么信你?”
    “这个好说。”梁少毅态度淡淡的,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只要你交出他给你的那件东西,老夫就能洗清你的冤情,找人替罪——刑部是一审,我若不开口,证据口供便送不到大理寺,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东西。
    他心思活泛起来。
    原来真的有东西?
    自己一开始只当是这帮人为了挑事儿编出来的说辞。
    隋策回过神,接着摆出那副年少轻狂的铁骨铮铮,佯作逞能道:“那东西,我看过之后就销毁了。”
    “此等证物何其重要,留在世上总是个隐患,不妥当,还是彻底消失的好。”
    梁少毅当然不信他,吹起胡须冷笑,“将军这样,可不是商量的态度。”
    刑具下的青年居然还歪了歪头,这动作配合着他此时的形容与周身气势,竟无端透出一股带着邪气的乖戾。
    ……隋日知和他那三句崩不出个屁的小户外室,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来的!
    说是隋大夫人亲生的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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