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赌,有赢就有输,而他比任何人都输得起。
    姬玉落道:“各退一步呢?若锦衣卫提前放出消息,再有国子监造势,让你在反贼入京前名正言顺登基,能不能,催雪楼能不能提前出兵?”
    她说罢屏住呼吸,双目分明而坚定。
    她太清楚了,都这个时候了,霍显仍不眠不休要肃奸佞,那是在为宁王洗皇位,但不是为了把洗干净的皇位让给兴南王霍镇国公这种反贼,所以他绝不可能让敌军攻入京都!
    宁王府有兵,而为了不让宁王背上污名,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自己打。
    谢宿白面上风轻云淡的笑意不见了,他认真地看向姬玉落,“国子监?你倒是聪明……但你想了这么多,可问过他是否愿意?便是他愿意,宁王府准备数年,也愿意么?”
    姬玉落眉头一跳,不问他何时得知此事,只是隐隐明白过来了。
    宁王府才是隐患,敌军入城,不仅是要逼迫朝臣,逼迫百姓,更是要逼霍显出兵!只有将水搅混,才能让各路神仙现身,待消耗宁王府的兵力后,螳螂将蝉都捕尽了,黄雀才能安心登基啊。
    她道:“如果,我能说服他呢?”
    漫长的沉默,谢宿白掀眸道:“你劳心费力,只是为了赵庸吗?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杀了他。”
    姬玉落也不说话。
    谢宿白低头笑一声,只闻他轻叹了口气,“你就,这么喜欢他?”
    风打着窗,桥头的姑娘们放着祈福花灯,照亮了这片暮色沉沉的天。
    谢宿白转着轮子上前,伸手从她手里拿过那支簪子,用衣袖拂了拂顶上那朵霜花,插-进她发髻里,说:“我若是不同意呢?”
    “落儿,我如今,是真不喜欢他。”
    “你惯会给我找麻烦。”
    谢宿白走了。
    姬玉落一人静坐在桌前,过了很久才缓缓回过神来,揉着眉头松了口气。
    凡是他说了最后一句,都是应允的意思。
    但他也只是同意让她试一下,若霍显执意反着来,谢宿白也绝不会手软。
    盯梢的男童扣门道:“小姐,落锁吗?”
    姬玉落扶着后颈活络了筋骨,“嗯”了声,推窗出去,人声渐渐消歇,已没刚才那么热闹了,楼下卖糖人的商贩的吆喝声也不见了,她疲倦地支手撑在窗边,夜风拂面,吹去了那点焦灼。
    正要关窗时,街口两道慢慢踱步的人影从她余光闪过,姬玉落微怔,定睛看过去,萧元景……
    他身后跟着个长随,手里还提着个不知哪个摊子上买的兔儿灯,不像是下职路过,倒像是在街市晃悠了一圈,真闲。
    然收回目光时,姬玉落又见着楼下巷子处鬼鬼祟祟的小厮,她眯了眯眼,不由失笑,起身走了出去。
    男童刚要落锁,她道:“我还有事儿,你们打点着。白日的吩咐记得抓紧办,京都不比南边,该谨慎的谨慎。”
    几人躬身应是。
    姬玉落这才提步出去,径直走到小巷里,将那小厮拎了出来,她笑盈盈道:“盯了一整日,辛苦了吧,进来喝杯茶?”
    -
    眼看要到宵禁的时辰,霍显就坐在庭院那颗梧桐树下的石桌旁喂鸟。
    红毛鸟显然已经吃撑了,不愿张嘴,奈何霍显一粒一粒花生米地往它食盘里放,它没耐住诱惑,又低头啄了两口,肚皮愈发圆滚滚。
    南月终是看不下去,他打着呵欠把鸟笼提走,“主子……都快撑死了。”
    刘嬷嬷拿着蒲扇在旁打着蚊子,说:“这几日您不着家,夫人也不着家,昨儿一宿床榻都是整齐的,到天亮才回了府,不是老奴多嘴,这实在是……这妇人家啊还是要将心放在后宅,夫人虽也是个本分之人,但架不住外头贼人多啊。”
    霍显点头:“行,我提醒她。”
    一听就没往心里去。
    刘嬷嬷压低嗓音,别有他意道:“老奴今儿个儿遣人偷偷跟了一趟,是间新铺子,都还没营业呢,门窗紧闭的,夫人往那里钻什么,古怪。”
    霍显提眼看了刘嬷嬷一眼,刘嬷嬷心虚地咳了两声,“老奴的人是恰巧路过,倒不是故意跟着……”
    可姬玉落的人哪那么好跟,无非懒得搭理,故意由着他们瞎跟罢了。
    他起身道:“哪家铺子?”
    刘嬷嬷惊:“您现在要过去?就、就城东的街市,灯花桥对岸,可偏僻的铺子了,瞧着就怪冷清的。”
    南月也直起腰,慢慢回过味来,困意顿时消散。
    然而才走了没两步,就在垂花门边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姗姗归来的人稍一挑眉:“去哪儿啊?”
    不等霍显说话,南月就如同好不容易抓到她的把柄,激动道:“捉奸!”
    刘嬷嬷一巴掌往他臂膀上拍,将他拉到一旁,低声训斥道:“胡说八道什么,这话能乱说?”
    姬玉落若有所思地“哦”了声,“是么?”
    霍显拉着她往梧桐树下走,两人往石凳上一坐,他道:“人可不是我让跟着的。”
    “我知道。”
    若是霍显派人,怎么也得派个机灵点的锦衣卫,怎么会让个毫无经验的小厮来。
    她逗了逗笼子里的红毛鸟,将盘子里剩下的花生米顺手又喂给它,说:“你那个事儿,顺利吗,有进展吗?”
    霍显“嗯”了声,“想听?”
    姬玉落道:“不能说?”
    霍显拍了拍自己的腿,抬眸示意她。
    姬玉落会意,大大方方坐过去,却是扯着嘴角一笑:“霍大人何苦与自己为难呢?”
    三分嘲讽。
    霍显本是逗她玩,没有别的旖旎心思,倒是让她这么一句勾出了三日前的回忆,遂又让她坐回了石凳上。
    作者有话说:
    落:又菜又爱玩
    第73章
    说完笑, 两个人都静了一瞬,互相对视着,神情也郑重冷静下来。
    风吹树梢, 梧桐叶簌簌响了一阵, 池边蛙叫声声, 霍显在这四目相对里摩挲了下扳指, 缓缓道:“谈不上顺利,也谈不上不顺利, 你在催雪楼,朝中局势, 他与你说过多少?”
    姬玉落垂眸, 在这次入京之前,她甚至对谢宿白的身份一无所知,他从未透露过半分朝堂之事。
    但该打探的她自己也探查过,说:“朝中大致分三派, 一派以赵庸为首, 攀附厂卫;一派以许鹤等阁臣为首,是为清流,以剗恶锄奸为任, 更愿意扶着皇帝立起来;剩下的,就像从前萧骋这样, 两边不站,独善其身。”
    霍显点头:“正是, 说是政斗,实际只是厂卫一党与太傅一党的拉扯, 可这么多年厂卫仍立于不败之地, 是因为赵庸手里攥着的筹码太多了, 不止是动动嘴皮子那种。”
    姬玉落道:“你是说军政,是禁军?”
    她了解过,赵庸是在显祯帝继位时起势的,他从显祯帝还是太子时便已净身入东宫,深受显祯帝的信任。
    当年,显祯帝继位时也历经了一场动荡,权力更迭初期,外戚干政,朝臣野心勃勃,能用之人太少,这才让显祯帝重用起宦官,用其监视后宫,监视前朝,显祯帝尝到了甜头,于是给宦官的权力也就越来越大了,前后好几场战役里,都是派宦官前去监军,如此一来,不仅是朝堂,宦官甚至可以直接触及到军政。
    赵庸就是在这个风口里发展起了自己的势利。
    霍显搁在石桌上的食指轻轻点了两下桌面,“不错,显祯帝中年多疑,一度不信朝臣,更相信赵庸这种所谓纯臣,将戍京防守的军要交给了东厂,到晚年他回过味来,才辗转把职权从东厂手里剥离,交还给原来的文家。”
    姬玉落接了他的话:“文,显祯帝的皇后?”
    她是真没闲着,霍显笑了一下,起身坐在石桌上,从一旁伸过来的花枝上摘了朵小白花,簪在她鬓边,目光在她那支霜花簪上停留了一下,道:“对,当时的戍京守备是文皇后的侄儿。”
    这也是显祯帝做的一件错事。
    他早年为防外戚干政,对其进行大肆打压,而后又把被剥夺的职权原封不动还回去,文家难道就会感激涕零么?
    当然不会,文家只会有更深的怨恨,于是才让赵庸有机可乘,一直到如今,文家掌事的换了几代,却仍还与赵庸蛇鼠一窝地勾结着。
    姬玉落微微仰着头,眯了眯眼说:“戍京守备非同一般,尤其现在这个时候,你动不得他。”
    其他人动便也动了,但兴南王扬言攻都,本就是人心惶惶的时刻,若禁军再出现意外,那才是火上浇油。
    可又不能干放着不动,令其成为赵庸的一把刀。
    姬玉落不慌不忙,她知道霍显一定有主意。
    因他眼尾露出了耐人寻味的一点笑,像是头虎视眈眈对着猎物龇牙的狼。
    他道:“我动不得的是戍京守备,但谁说戍京守备非得是他?”
    片刻后,他又道:“不过有件事,还要你帮忙。”
    姬玉落看着他,这一刻才更清晰地察觉到霍显真的是有备而来的,今日肃清赵党,并非是被谢宿白逼到这个份上,而是筹谋已久。
    在那漫无天日的几年里,不是只有谢宿白一个人在筹划布局,他亦有他的谋略。
    只是不知,他这谋略里给自己准备了怎样一条退路。
    正聚精会神时,一声肠鸣打破了夜的寂静。
    姬玉落神思被打断,往霍显的肚子看去,“你还没用饭?”
    霍显神色微变,故作无所谓道:“那不是等你?谁知你日子快活,夜不归宿。”
    姬玉落倏地一怔。
    方才说话时,她指甲下一直抵着颗花生米,这下终于掐碎了,指甲猛地戳到肉里,仿佛被蛰了一口,不痛不痒,只有点酥麻。
    她捻了捻指腹,转头扫了眼,果然瞧见回廊拐角,捧着新鲜菓子的朝露,正要起身,又被霍显拦住:“算了吧,那几口垫不饱。”
    他说罢径直往后厨的方向走去。
    姬玉落犹豫一瞬,便也跟上。
    竹林郁郁葱葱,半遮掩着黑瓦覆盖的低矮房屋,推开门,灶台整洁,厨具应有尽有。
    这便是后厨了,姬玉落平日鲜少会到这里来,倒是朝露和碧梧常常躲在里头研究新食谱。
    眼见霍显手脚利落地烧了水,拿起砧板和刀,又从篮子里薅了把菜叶子,切碎,熟稔地从某地儿翻出面食,挑眉看她:“来一碗?”
    “不饿。”
    姬玉落这会儿没什么食欲,只在旁看着,慢慢地松散下来,抱臂靠在灶台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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