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郝成刚这样的抠门来说,每每将能挣回来千万家业的东西往上送,都是一次锥心之痛啊。可这包三儿怎么就和他们不一样呢?
    面对这样的问题,包三儿微微一笑,手指点了点工作台边上刚领回来的宝钞,笑说道:
    “我虽算不得富裕,却也吃喝不愁,有田有铺子,哪怕是这俸禄有一半都是宝钞呢,日子也过得挺舒坦。既然这样,何必只着眼于挣不挣钱的事儿?”
    郝成刚扫了一眼那如今和废纸没什么差别的宝钞,垂眸略想了想,大概明白了包三儿的意思。这是想着用不断发明的新东西,去换上头的重视和官位提升?
    要是这么的,倒是也划算,只是他们这皇帝……终究手艺人的地位不高啊,送上去了这么些东西,依然还在中下层里晃悠,想当个堂上官,也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
    “你心里有数就好,只是可惜了你的手艺。”
    “没什么可惜的,不都攒着呢嘛,再说了,能让大家伙儿都高兴,我自己也挺高兴。”
    他求的只是自己的升职加薪?若是以前或许是吧,靠着给锦衣卫暗探们做傍身的东西,换来锦衣卫集体的庇佑,这确实是他刚来时候的盘算。可自打和皇帝搭上线,不知不觉间,包三儿的心思就有些变了。想借着皇帝白龙鱼服的时机,点出些痹症,为大明多延续几年国运;想借着他的手,送出更多能稳固边防的东西,让大明九边少死几个人;想用他的手,制作出足够多的,能改变这个时代的东西,让匠人的地位得到一定的提升;想……
    他想的东西很多很多,即使对于未来依旧懵懂和忐忑,却已经依着本心,不断的努力前行着。他知道,这一点点积攒,一点点叠加之后,他这只蝴蝶终有一日会掀起不一样的浪潮的。
    包三儿心里的波澜郝成刚并不知道,不过他坦然又大气的性子,郝成刚却十分的喜欢。或许这也算是另类的缺什么补什么?被称作铁公鸡的郝成刚在包三儿这里比对旁人大方多了。
    “既然这样,我也不让你吃亏,你说吧,定十辆这自行车要多少铁料?说定了,我用锦衣卫的名头去调派,对了,还有那什么杜仲,你说要多少,我去让人采了来,另外每辆给你10两的工钱,怎么样?这单你可接?”
    接,有人帮忙准备材料他怎么不接,只是每辆十两银子……你确定你这是关照生意?就他这独一无二的巧手,给这个工价,欺负人嘛不是。这么大一辆车,你没看到?
    “15两工钱吧,我还得另外锻钢呢,耗时耗力的很。”
    “15两?我说包三儿,你怎么不去抢啊,将作监的大匠都不敢要这工价。”
    说到钱……郝成刚什么交好的念头全丢开了,眼睛瞪得老大,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可惜啊,如今的包三儿可不是以往比他低一级的包三儿了,人家现如今可是有正五品武勋的,哪怕只是虚职呢,说不鸟你就不鸟你。
    “锻钢,做胶,木工、装配,你算算,若非放将作监,这要几个大匠围着做?一个大匠的工钱不高,那四个大匠凑一起呢?20两都算少的。我给你说15两,这还是看在咱们交情不错,给的友情价,你知道不?”
    “拉到吧,还友情价,除了我,还有几个能这么自备材料的过来定?价位定的再高,吗没人来,那都是空的,劝你能挣几个就几个吧,别等到图纸送上去了,自己反而没落下几个。”
    刚才还亲的什么似的两个人,这会儿争的那个热闹啊,你拍桌子我敲碗的,站在院子里都能听个全场围观来。这让陪着皇帝站在那儿的老韩头脸都黑了,紧张的额头的汗几乎流成了瀑布。可偏偏,边上张诚拦着呢,他是一动不敢动,一声不敢吭啊。
    “怎么就没人敢定了?明儿我就去找张公公,送陛下一辆骑着玩,你瞧着吧,陛下骑着高兴了,那些官肯定跟风,这么一来能少了定的?我也不贪求,只要让我做出一百辆,我这以往研究的抛费,各种材料的损耗就全回来了,再多的,每做一辆我就挣一辆,京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官员,你说我能落下几个?”
    “嘿,你这混球,还真是敢想啊,让陛下给你招揽生意?胆子大的,都能吞天了,为了让我多出几个钱,你还真是敢说。”
    “不然呢,你铁公鸡都要抠到我头上了,我还能不反抗?反正话我就在这儿撂下了,15两,你要不要吧。”
    “要,要还不成吗,还说我铁公鸡,我看你才是死要钱。”
    “要?那行,来,付定金。”
    “嘿,包三儿,你什么意思?找打吧,我能赖了你钱怎么的?”
    “亲兄弟明算账知道不?罗七和我好的都能穿一条裤子,我都收定钱,你能例外?再说了,我买材料不要钱啊!我家底你不知道?有多少钱往里头贴?”
    明明生意都说好了,两人还在吵个不休,谁都不肯吃亏,这热闹听得,皇帝都笑了。而他这声音一出,里头顿时就是一静,然后郝成刚撩起帘子走了出来,见着是皇帝,面色一变,忙不迭的就开始行礼。
    “陛下……微臣失态惶恐。”
    “别惶恐了,来订货罢了,有什么可惶恐的。”
    说话间皇帝抬脚就往里头走,将听到郝成刚行礼忙不迭也要出来的包三儿给堵在了里头。
    “陛,陛下……”
    “包明成,外头那东西做一辆要几日啊?你不是说要送朕一辆吗?怎么样,朕走的时候带走?”
    “陛下,臣……要不外头的您挑一辆直接拿走?臣这会儿真没新的了,若是不急,我连夜赶制可好?明儿一定给您送宫里去。”
    包三儿一脸唬人被撞破的羞恼,垂着头那个尴尬啊,跟着皇帝进来的一众人等都暗暗好笑。刘守有见着皇帝兴致挺好,还凑热闹打趣道:
    “好歹也是锦衣卫的官,包明成,你送了陛下,那我这上官这里,难不成就不用了?你这样不怕将来我给你穿小鞋?”
    直白说出来的小鞋还能是小鞋?真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不过捧哏还是要的。
    “刘大人,您可别吓唬我。我胆小的很,一个不好夜里不定就烧起来了。”
    还烧起起来了,明打明就是在皇帝面前耍赖呢。看看,大家又笑起来了吧!这一笑,皇帝立马就捡了个好人来当。
    “不是说材料自备,15两工钱,做出100辆才算是回本嘛,刘守有,这事儿归你了,想来只要这事儿帮着做好了,他就是送你十辆车,也不会烧起来了。”
    “陛下,臣也胆小,还是给150辆的买卖,让包明成多挣几个吧,不然那日他想起来后悔,给臣使性子,臣以后可往哪儿找这么好手艺的下属。”
    哎呦,这是当着皇帝的面又拉又踹啊!不管将来包三儿是否继续得宠,刘守有在皇帝这里也能留下个闲话的活扣,怎么都不至于落个不是。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的,果然都不是凡人。
    包三儿眼尾微微扫过刘守有,脸上羞恼,眼底却满是肃然。
    “哎呦,指挥使大人豪气啊!这是挑着包三儿我发财呢!大人公侯万代!”
    “哈哈哈,瞧瞧这两人闹得,都是不吃亏的主。”
    皇帝看着包三儿像是唱戏一般闹腾,越发的大笑起来,他笑了,那旁人再有什么心思也全没了。小小的工作间里一团和气的,连着老韩头都好像没了等级。
    没了等级?怎么可能,老头吓得,正偷摸着在门边上擦汗呢。一边跟着笑,一边心里嘀咕:
    这一遭自家三爷算是绕过去了。还好还好,没让听壁角的皇帝听到什么不堪的。
    作为包三儿的老家人,日日相伴之下,包三儿五感比旁人敏锐这一点老韩头能不知道?他知道的,可再知道,屋子里不还有旁人嘛,谁知道会绕出什么来,当张诚拉住了他,皇帝听着壁角的时候,他是真怕呀,就怕包三儿粗心之下,一个顺口,说出什么犯忌讳的事儿来。
    倒是如今……都明打明的,即使再怎么闹腾,也没事儿。
    没事儿?不,包三儿立马就让你有事儿,想要改变未来,想不让儿孙当亡国奴,包三儿在作死边缘横跳的事儿还有的干呢。
    第101章 宝钞、下饵
    许是以往白龙鱼服过来的时候习惯了放下架子的缘故,在包三儿这里皇帝向来很放松,听着他们笑闹的大声了也没什么恼意,反而能说些个不爱和人说的,就为了听听包三儿这个见解不同常人的人能给出什么妙论来。
    像是这次,他眼睛一扫包三儿放在工作台上的宝钞,就很是直白的问了起来。
    “刚才说宝钞……如今这东西是越发的没人待见了吧,听户部说,发下去都没人要。”
    说起这个,皇帝也头疼的很啊,宝钞这个东西怎么说呢,对攒钱小能手的皇帝来说,那就是个备用基金,算的得十分上心,他对宝钞的期待值也就是:当国库钱不够的时候,印出来能顶一波。
    可谁想连着官员都不想要……那他岂不是就少了一个后手?怎么好好的宝钞就成了这样了呢?皇帝实在是有些想不通。
    “不能用的白纸,可不就是没人要嘛。”
    包三儿一开口,满屋子的人那心就噗通一声炸裂了。一众人等侧目看来的时候,满眼就是,你小子真不怕死啊!
    可让包三儿明知道不对还不说?那不能,宝钞是什么?是金融啊!这国家要是金融混乱了,那国运能长久?既然这宝钞是他延续大明国祚的绊脚石,那他能不点了它?国朝抹末年的起义真的只是因为小冰河时期的气候问题?不是的,任何一个朝代的崩塌都不会是单独的原因,层层破灭,以至于百姓活不下去才是根本。
    而这些缘故里,宝钞也占了重要的一份子。别觉得因为宝钞而被无辜掠夺财富的百姓吧离着他们很远,想想连着官员们的俸禄都有一部分因为发宝钞而被动消失,就知道这问题有多严重了。
    这个朝代本来俸禄就低,宝钞又吞了一部分,你说,官员们怎么可能不想着法子贪污?不贪污正常情况下,连着自家都养不活啊。
    “不能用啊……”
    所有人都变了脸,皇帝却半点惊色都没有。他为什么会问包三儿?不就因为别人都不敢说的话,包三儿敢说嘛。
    “朕一直想不明白,从洪武年间就有宝钞了,怎么……这东西怎么就不行了呢?吗,明明从唐代开始就有了飞钱,宋代的交子也颇为流行,前朝也曾大行其道,怎么到了咱们就这么……”
    皇帝很疑惑,很不解,可这种疑惑不解看在包三儿眼里却只有哭笑的份。连着发行的皇帝自己都不懂金融,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儿干的……
    “大唐的飞钱,有钱庄保底,宋代的交子也一样有大商户兜底,前朝,前朝虽说后期滥发以至于天下动荡,百姓饿死无数,可刚开始的时候,却也用金银做底,规定了发行数量,增设了金银平准库,并有完善的货币回收制度,如此才能将这纸钱发行天下。可咱们呢?”
    咱们?咱们怎么了?
    小小的屋子里没有一个有完善的金融概念,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大致准则都不懂,这让包三儿说起话来十分的有心无力,当然,这也和他自己也半懂不懂有关,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所以他沉吟了一会儿,用最简单的例子反问道:
    “这么说吧,朝廷自己发出去的宝钞,连着朝廷自己都不收,连着抵用到交税上都不可以,不认,你让百姓怎么认?”
    嗯?这是个好问题,你自己都不承认能当钱用,你凭什么要百姓承认?
    皇帝这会儿听得,眼睛都有些发直了,他自小就跟着师傅在外头行走,了解民生,怎么都算不上那种“何不食肉糜”的无知之人,对于宝钞的用途……
    瞎,还真是哪哪儿都不收,既然都不收,那自然没人要!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一直就没看头呢?
    让包三儿将这窗户纸一戳破,皇帝自己就通透的哭笑不得起来。
    “是了,若是抄家抄上来一堆的宝钞,朕也不会觉得欢喜,只觉得都是废纸,朕自己都这么想,别人自是也这么想的。可,可□□……”
    说到□□,皇帝的神色十分的复杂,莫名有种光环被打碎的感觉怎么办?皇帝都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只能捂着头,一个劲的叹气。
    他这一叹气,屋子里的人那就更不敢出声了,不,不只是不敢出声,连着呼吸都轻了几分。郝成刚看着这样,急的呀,额头汗都下来了,一个劲的给包三儿使眼色,让他赶紧的想个法子,将这事儿给兜住喽。
    包三儿既然敢开口,那自然是早就已经想好了说法的。
    “□□为何会发行宝钞呢?在臣看来,这一点只要想想那时候金银都在什么人手里就知道了。不是豪商大户,就是世家名门,这些人你说有罪吧?偏偏开国之初安抚人心为要,为了避免动荡,一时不好处置。可你说没罪吧,偏偏都是投机油滑之人,犯下的事儿真细究起来,一个都不无辜,不惩治一番便是百姓都心下不忿。故而,这才有了□□发行宝钞,兑换金银充实国库之举。说来,这不过是开国之时相互留点脸面的权宜之计罢了。”
    这话包三儿自己都不信,他觉得,这肯定是那个讨饭出身的,看着人家家里金山银海,自家却穷的到处捉襟见肘,仇富之下,想出来的无赖招式。
    可这话能和人子孙说?不能啊,只要这天下还姓朱,他就得给这个不着调,祸害了这个朝代一二百年的无赖金融制度找出个遮羞布来。
    说起来这个朝代的皇帝虽然奇葩多,但兴趣爱好奇葩不代表就没脑子,难道就没有一个皇帝看透过这宝钞的不妥当?肯定是有的。可一来就像是皇帝心下琢磨的那样,将这个当成了国库银钱不足时的后手,二来就是顾忌这被套上无数光环的□□皇帝首发的名头,故而从没有人想过将这个给禁止了,久而久之,在一代代皇帝银钱不凑手的时候一次次刷下限之后,这宝钞才贬值到了如今的地步。
    如今包三儿给寻出了这么一个好理由……他小心地看了看那坐在上座的皇帝。
    这位算的上是大明有史以来数得着的富裕皇帝了,还是个自小就看着变法挣钱的皇帝,嗯,现在还是第一个扩建京城的皇帝,如此之多的作为之下,这皇帝能不想混个贤名?能不想着当一回英主?只要他想,或许这宝钞啊,就能有一个了结了。
    “陛下,弘治初年的时候,一贯宝钞就只值一文了,细算起来的话,这面值……印制的花销都打不平,您说,在这么下去朝廷的威信何存?”
    朝廷威信?是了,这毕竟是朝廷发行的,越是不值钱,那就越是再打朝廷的脸面啊!这事儿不想不觉得,一想……朝廷诸公这么些年视而不见,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皇帝捂着额头,垂着眼帘,重重的叹了口气,有心想说点什么,可抬眼一看边上这些人噤若寒蝉的模样,皇帝又收回了心思。
    说什么呢?没什么好说的,若非包三儿这个胆子大,不知道避讳的,怕是永远都没人会给他说透这些吧,既然这样,说不说的,还有什么意义?
    皇帝明明才十七八岁,这一声叹息下去,整个状态凭空就老了好几岁。那种沉重的帝国压力,即使无形,也让人感受的十分明显。
    看着这样的皇帝,包三儿心下微微吐了口气。棒子给过了,那接下来就该给个甜枣了。他毕竟是臣下,一次两次的针对时弊还好,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只提出麻烦而不给皇帝解决麻烦,那到了后头,皇帝怕是再也不会想要见到他了,那样的话,他还怎么抱大腿?
    “陛下,其实咱们缺钱,并非没有旁的法子的。”
    “哦,你说说,还有什么法子?”
    皇帝是个爱财的,敛财的法子自是懂得不少,因为懂得多,也试过不少手段,所以他不觉得包三儿还有比他这坐在皇位上,俯视天下的人知道的还多。只是这会儿整个屋子都安静的吓人,就想借着包三儿说话缓和一下气氛。
    不想他这随口一问,嘿,还真是问出了一点东西来。
    “若是臣猜的不错,朝臣们许是常对陛下说,天下财富如河,总数就这么些,陛下这里多了,旁处就少了,可是?”
    对,这个时候的财富理论就是这么有趣,他们总觉得财富是固定的,是就这么一些的。哪怕再是什么大儒呢,也一样是这个调调,这或许就是独尊儒术的后遗症吧,每一个经济头脑灵活的。
    当然,包三儿这会儿也不敢挑衅权威学术的政治地位,蝼蚁一样的人,生这样的胆子,那是找死呢。
    可他能用巧借一些外壳,从别处破局啊!
    “咱们这里是一条河,总数有限,可若是这水从外头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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