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清冷的一道声音,陡然打断了睿宗的话。
    那音调是平缓且从容的,清冷温和,像是初雪落上了冰面,于温吞中蕴藏几分难以察觉的寒凉与冷冽。
    只是这一言,众臣方落到肚子里的心,转瞬又再度提起。
    这大皇子,又要作什么妖?
    殷俶抻了抻袖袍,撩开衣摆跪倒在地,瞧向睿宗的眼里含了几分悲切,“儿臣,向陛下请罪。”
    此言一出,在场群臣皆哗然,目瞪口呆地看向那跪在地上的殷俶。
    睿宗闻言,眼皮挑了挑,心间窜出些许凉意。这桩事,若说和殷俶没关系,他是绝不可能相信。可今儿他突然当着群臣的面跳出来,反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垂眼瞧向地上跪着的青年,头一回从心底里,生出几分忌惮。
    殷俶,已经成人了。
    “你又有何罪?”
    “儿臣,今早也在宫门外收到这本册子。”
    “哦?”睿宗冷哼一声,“这宫里可不必群臣的宅邸,大皇子的意思,是这妖书出自禁宫了?”
    “儿臣不敢,只是,母妃昨夜入梦,谈及今朝,神情忧郁,似是早已料到今日朝堂大变之兆。儿臣斗胆猜测,这书册,或许当真是上天借祥瑞之口,来警示陛下。”
    “母后于梦中说,书中有言: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礼乃纪纲,分为君臣,名则为公侯将相,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其根由便是以礼为纲纪。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
    殷俶见睿宗眉眼间已有不耐,却并未住口,只是默默注视着殿内逐渐变暗的天色。
    “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如此方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
    “这些话,是母妃昨日入梦,交代我必定要传达圣听的。”
    陆皇后素有贤名,极重礼教,有几位老臣闻言,也觉得这些的确像是那位贤后可以说出的话,故而也难得地敛眉点头,细细回味。
    窗外,雷声骤至,暴雨倾盆。
    茶碗擦着殷俶的侧脸,狠狠摔落到地上。
    四散的瓷片有几块擦过殷俶的侧脸,留下两道细而长的血痕,令那原本仙人般出尘的面容,多了几分邪肆与阴郁。
    殷俶眼也不眨,甚至连睫毛都未曾抖动半分。
    他只是在脸侧被划伤时陡然抬眼,眼尾飞挑,黢黑的眼仁于平静中陡露几丝锐不可当的厉色,衬着那面上的血痕,整个人的神情愈发得冷峭威严。
    就像那出鞘饮血的长剑,既华美、又危险。
    “殷俶,你好大的胆子!”
    睿宗的神情,在昏暗的光线中,逐渐可怖起来。
    他从龙椅上兀自站起身,不顾陈海暗暗的阻拦,走到跪着的殷俶面前,俯下身,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朕再问一遍,此话,当真是陆氏托梦于你的?”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还望陛下明鉴!”
    ***
    “娘娘,您当真要阻我!”
    李贵妃眼瞧着那个素来一声不吭地闷葫芦张氏,居然真的敢站在重华宫门口,挡住她的人,怒意陡生。
    怎么便这般费劲!
    谁都敢拦她?
    一个不成器的宫人,一个不受宠的贱人,……,所有人都在与她作对。本来就不多的耐心早已被消耗殆尽。
    前朝又暂时没有新的消息传出来,她此刻便是又急又忧,心神俱似被丢进了火炉里反复焚烧。
    “李贵妃,皇长子宫院,不是我等后宫妇人可随意踏足抄没的。你这般,是无视礼教,有辱皇长子与陛下的颜面!”
    张氏乘坐在明黄的轿辇上,那飘扬的帐子上绣着华彩的凤凰,还有各色宝石点缀。那象征着华贵与后宫中最高荣耀的颜色,灼烧着李贵妃的眼。
    这些,本来都该是她的!
    她忽然轻轻一笑,嘴唇鲜红的口脂就似饮血般妖冶。天色骤暗,似是有暴雨将至,李贵妃的神情在这昏暗的天色中也逐渐晦暗起来。
    “传我令,本宫此番,便是要为陛下解忧。皇长子殷俶、对陛下和本宫心怀愤怨,撰写大不敬妖书,诽谤构陷本宫与一干重臣,实乃不忠不孝之辈。本宫今日,定要拿了他的证据,请陛下做主。”
    “鸣翠,叫这些人给我闯进重华宫!”
    “本宫也有摄理六宫之权,皇后娘娘一时被奸人蒙蔽。待本宫清理完宫内渣滓,必会亲自登门谢罪。”
    “刀剑无眼,还请娘娘行个方便。”
    “有阻拦者,杀无赦!”
    雷声轰鸣,暴雨倾盆,毓粹宫身强力壮的仆人和带着刀剑的侍卫登时朝重华宫的宫门冲去,几脚踹开那薄薄的宫门,冲进院内,开始大肆地打砸搜寻起来。
    钟妙嫣等一众小厮,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登时吓软在原地。
    三思和伯柊却是第一时间看向站在皇后轿辇身侧的官白纻。却见那人正站在皇后轿辇旁,不见任何急色,反而在与皇后密语。
    官白纻勾起唇角,在李贵妃看不见的地方,冲皇后轻轻一笑,“娘娘,不入虎穴,焉得皇子?”
    作者有话说:
    男主说的那几段摘自《资治通鉴》,感兴趣的宝可以搜着康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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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皇贵妃(十五)
    “本宫知道。”
    张氏慢吞吞地收紧掌心,喉咙干涩,一颗心也跳得厉害。她入宫多年,一直无心争斗,今日这般行事,却也是生平头一遭。
    “如此,那臣便动手了。”
    官白纻忽然变换了脸色,神情悲郁,似是受尽屈辱,“贵妃当众污蔑诽谤大皇子,我虽为重华宫令侍,却无法为主子伸冤,似我这般不忠不义之人,不敢再苟活于世。”
    她忽然冲向李贵妃的轿辇要自戕,却又在半途被那些横冲直撞的杂役推搡,最后竟然直直撞向张皇后的轿辇。
    额角猛地磕在那雕饰华美的轿辇金饰上,登时额头上血流如注。她任由鲜血顺着额角流进眼里,朝着李贵妃的方向,似笑非笑地勾勾唇角,被鲜血染红的一双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下一刻,她便朝后倒仰倒而去,栽进了擎着棍棒正冲入重华宫的人流里。
    张皇后见状,惊声尖叫,身形一晃,直直从轿辇上翻落下去。就算有宫人相护,她也仍是在惊惧交加中,生生晕了过去。
    “不好啦不好啦!”
    “重华宫令侍被逼寻死,皇后娘娘受惊坠轿,快快去告知陛下。”
    不只是谁在人群中骤然高叫起这句话。
    那些仆役们都慌了神,他们怎么敢冲撞皇后,就算硬闯重华宫,也是竭力避开皇后的轿辇。
    李贵妃心下大骇,暗叫不好,她眼瞅着那些仆役们已经有了退惧之色,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轿辇,咬破了嘴唇,嘶喊道:“不许惊慌!都给本宫搜!快搜!”
    只要能搜到那妖书,今日,睿宗就绝对不会让她出事!
    一道闪电撕破黑紫色的苍穹,那万物在这倏尔闪过的光亮中,都孱弱得如同黑色的剪纸,只能薄薄的紧贴着地面、簌簌发抖。
    “好啊!朕的皇子,竟然借鬼神天命来谏言。朕竟不知,你何时有了通晓鬼神的本事,来人——”
    “父皇!”
    殷俶再次出声打断,此时东配殿的窗户被陡然吹开,冰凉的雨丝裹挟着微散的雷电的硝烟,滚入内殿。
    殷俶站起身,摘下自己的头冠,置于脚底。
    摘冠,是认罪伏诛之兆。
    他后退两步,躬身座椅,刹那间,殿外电闪雷鸣,殿内人红袍翻飞、黑发飘扬,脸颊上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神情从容又浅淡、无悲无喜,却气势逼人。
    就像那已从人间历劫已毕,即将返回仙界的仙人,眉眼间都是出尘的冷傲与冷冽,心中却还存留着对于未了尘缘的恚懑。
    “儿臣所言,一字一句,皆为事实,不敢有半句诳语。天地昭昭,因果不爽。陛下心中,当真没有半分意动吗?”
    “轰!”
    窗外忽然亮如白昼,除殷俶外的众人,莫不惊骇悚然。
    “走水啦!走水啦!是天火!乾清宫正殿走水啦!”
    汹汹的火焰伴随着交加的雷雨,殷俶红袍黑发,闻声不见惊慌,只是浅浅一笑,瞧着睿宗,眼里透露着几分悲悯,“陛下,是天罚。礼教不可违,祖宗之法不可变。”
    有几个胡须皆白的老臣,竟然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睿宗踉跄着往后,还未等退后几步,又有宫人跑进来。
    “陛下!贵妃娘娘带人硬闯重华宫,叫嚷着要搜查妖书,那重华宫的令侍不甘受辱自戕,误撞皇后轿辇,皇后娘娘被惊落轿辇,当场晕厥。”
    “她可有查到什么?”
    睿宗红着眼,立刻咬着牙问出。
    “并无!重华宫内,并未异样!”
    “天罚,祸孽啊!”
    有的老臣衣冠不整地半坐在地上,已是神魂俱碎,就连李习,都白了脸。他听到自己周围那些在朝中举重若轻的老臣,正怔然地复述着这两句话,已然将李贵妃作乱与这天火联系在一起。
    他只觉两眼一黑,大脑发昏,双腿也疲软无力,几乎要跪倒在地。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桩事,为何最后会演变到如此难以收拾的境遇。
    “陛下、皇子殿下、还有众位大人,快出来避火吧。这三大殿,恐是保不住了。”
    ***
    “令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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