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京畿地界,三人坐船又走了半个多月,船走得很慢,昨日才出河南道,进入淮南道的辖管范围。
    这几日她一直留心自己的四周,有没有魏玹留下来的暗卫。
    似乎是她过于谨慎,在京畿时的确有几个脸熟的面孔一直跟着他们,好像是知道她不愿意见着他们,这些人即使是保护她也离得很远。
    但是离开京畿道之后,这些人踪迹都消失了。
    她不放心,又留心观察了一些时日,直到进入淮南道,江南道就在眼前,依旧没有发现过任何异常。
    看来,魏玹是真的答应放她离开了。
    这几天雪下得很大,今早大雪封河,不得已三人下了船来投宿,准备在河南地带盘桓几日,直到雪化之时再启程。
    先前在魏玹身边时她是不思饮食,兴许人消瘦了许多肚子也没怎么显怀,现在……
    沈漪漪低头看着自己即使穿着宽大的夹裙也快要遮不住的腹部,思虑片刻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将窗户掩上,坐在榻上静静地等着表哥崔桓玉的到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崔桓玉估计她大约收拾好了东西,过来敲门,“漪漪,你在吗?”
    沈漪漪让他进来。
    崔桓玉端着一碗粟米粥、鸡汤与一盘腌黄瓜进来,温声道:“饿了吧,先喝碗鸡汤驱驱寒气,再吃碗粥垫垫肚子,你若还觉得饿,想吃什么表哥去买。”
    沈漪漪鼻子泛酸,她绞着胸口的系带低声道:“表哥,我不饿,不想吃,你拿去给姨母吧。”
    “那怎么能行,”崔桓玉扫了一眼她的腹部,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仍是柔声劝道:“我给母亲已经送去了,你别担心她,再说了今日天这么冷,你怎么能不饿,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
    沈漪漪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起身走了过来。
    只是闻着鸡汤的味道却有些恶心,忍不住扶着案几干呕起来,这普通的鸡汤自然比不得王府中专门给孕妇调理身子的厨娘做出的吃食。
    沈漪漪越闻越觉得头脑发晕,面色苍白地指着鸡汤道:“表哥,鸡汤,鸡汤……”
    崔桓玉赶紧把鸡汤端到了窗外去,再将窗户开得更大些通风,回来一边轻拍沈漪漪的背,一边给她递过一杯温温的茶水醒脑。
    这一通忙活下来,沈漪漪已经没有胃口吃东西了。
    崔桓玉只得将她扶回床上躺着,沈漪漪擦了擦嘴角,勉强靠在迎枕上,从枕下抽出一张药方来递给崔桓玉。
    崔桓玉接过来打开一看,“漪漪,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漪漪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乞求道:“表哥,你能不能……不要问我为什么,也不要让姨母知道。”
    崔桓玉将方子攥在手中,看了她好一会儿,终是低声应道:“好,我都应你。”
    沈漪漪心里略松一口气。
    她就知道,表哥不会逼问她。
    可崔桓玉越是如此,她心中的愧疚便更添几分,头低得几乎抬不起来。
    从崔桓玉将她带离齐王府开始,她就什么都不肯告诉崔夫人与崔桓玉,崔桓玉见她脸颊素白,长睫低垂,秀发微乱,抬手想为她整理到耳后去。
    沈漪漪却突然抬起了头来,轻声说:“表哥,你去罢,我等你回来。”
    崔桓玉将未来得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淡淡笑道:“好,你先睡会儿,我把粥在灶上热着,你若饿了,便摇一摇床边的铃铛,别饿着自己。”
    ……
    崔桓玉拿着药方去了附近的药堂,店铺的伙计按着方子抓药,刚拿了两三味药便停了下来。
    “可是有什么问题?”崔桓玉赶紧问。
    伙计抬头看看,眼前的郎君一身淡青色圆领长袍,眉眼俊秀,生得倒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好气质,可惜是个负心汉。
    真是人不可貌相。
    伙计的语气中就带了几分鄙夷,“没问题,就是剂量有些大,当归与附子我都给你减减量,省得吃出人命来!”
    崔桓玉沉默。
    等到伙计把药抓完给他包好,他才轻声问:“请问小哥,这方子是治什么病?”
    伙计好笑道:“郎君,你既都决定不要这孩子了,又多次一问作甚?只是可怜了你家娘子,年纪轻轻地就要为你小产一次,大伤元气,以后便是想补也难补回来喽!”
    手中的药包掉在了地上,崔桓玉如遭雷劈,怔在原地。
    ……
    崔桓玉回来的时候,沈漪漪就在床边坐着,怀里抱着小乖乖想事情。
    她睡不着,听到敲门声,赶紧将崔桓玉请进来,“表哥,买到了?”
    崔桓玉将门掩上,点点头,把药包放到了案几上。
    沈漪漪把药包拆看仔细一核对,里面几味药的确与她之前在医书上看到的非常像,应是没有买错。
    崔桓玉默默地看着沈漪漪对药,甚至是在核对完他买回来的药后脸上露出了几分如释重负的笑,“多谢表哥。”
    “漪漪,这药,我是给你买回来了,但是我不允许你吃。”
    沈漪漪手一顿。
    眼圈儿迅速变得雾蒙蒙的一片,泪光盈盈,她颤声问:“你……你都知道了?”
    好像忽然之间天都塌下来了,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眼中有羞愧,有懊悔,有委屈,有自责,却躲闪着不敢看他。
    崔桓玉的心口亦是痛到极致,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哑声道:“漪漪,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没有错,你从来都没有错,所以你不必自责。”
    “错的是我,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杜云芝掳走,险些卖到青楼,又流落齐王府。”
    他的手轻轻地拍在女孩儿瘦弱的后背上,低沉的声音温柔却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你是我崔家掌上明珠,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在表哥……和姨母心里,是全天底下最美好的女孩儿。”
    “什么委屈,你都可以像从前那样告诉表哥和姨母,表哥会为你讨回公道,不要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担着,憋在心里。”
    “这个孩子月份已经大了,倘若强行流掉,会有生命危险,漪漪,不要做傻事,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一起养她,好不好?”
    崔桓玉用帕子替漪漪擦去脸上的泪水,漪漪哭得太厉害,帕子都擦得湿漉漉,大夫说孕妇的心思敏感,从前便是爱哭的姑娘,现下是更爱哭了。
    “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是想以前一样爱哭鼻子,都哭成小花猫了。”
    沈漪漪泪眼朦胧瞪了崔桓玉一眼,嗔道:“崔桓玉……我都这样了你还说我!”
    红红的小兔子眼湿漉漉瞪得圆圆的,还像小时候一样,气急了会喊他的全名,一点都没变。
    崔桓玉也笑了,他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儿,杏眼,琼鼻,丹唇,每一处他曾深记心中,日夜铭记,只是后来弄丢了。
    那是从前,往后他会好好呵护她,再不会令她受任何的委屈。
    男人漆黑的眼眸中似乎亦有水光潋滟,荡漾着无限的怜惜之意,轻抚着她细白的面庞,低声道:“漪漪,嫁给我,以后让我照顾你和孩子好吗?”
    沈漪漪怔怔地看着崔桓玉,眼泪都忘了掉。
    崔桓玉看着她,柔声说:“漪漪,你本就是我的未婚妻,本就应该嫁给我,你应该知道,从小到大,我一直……”
    “不!”沈漪漪猛然推开他道:“别说了表哥,别说了!”
    崔桓玉的心便沉了下去。
    沈漪漪背对着他,紧紧地攥着手中下船时被铁丝勾破的裙摆。
    破碎的裙子,即使再缝补也没有办法做到天衣无缝,温暖舒适。
    就像她与表哥一样。
    从来都不是崔桓玉负了她,而是她负了崔桓玉。
    沈漪漪默了一会儿,自己擦干净眼泪,缓和情绪,依旧是背对着他问:“表哥,大夫真的是这样说的?”
    崔桓玉只能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听着她口中客气而毫无波澜的话语,眼底闪过一丝苦涩,“我问了两家药堂的大夫,都是这般说,一旦孩子显怀,强行堕胎会有性命之忧。”
    沈漪漪抚着自己的已经显怀不少的小腹。
    只怕连姨母都已经看出来了,因为知道她面子薄,便没有戳穿她。
    这一路两人都对她甚是照料,即使没有鸡汤,每顿也必定会有鸡蛋和肉,不管走在何处,两人都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是她给家里添了太多的麻烦,因为她表哥已经耽误了两年的考试,还害得年迈多病的姨母日日为她担忧。
    她本就不是崔家的女儿,姨母能收留她,是因她心善,她却不能一直做拖油瓶连累表哥和姨母。
    如果没有她,表哥和姨母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没有她,表哥也会娶一位举案齐眉,贤良淑德的好妻子。
    日后表哥做了大官,封妻荫子,表嫂风光大诰,会随他出席各式宴会,与无数贵女结交,所有人都会羡慕表嫂有一位好丈夫,表哥娶了一位贤内助。
    只是那个人,绝不会是她。
    她已经想好了,即使这一辈子不适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像阿鸾说的,女子不适人便不能活了吗?曹国大长公主一辈子没适人不也活得潇洒肆意?
    日后她会寻个机会离开崔家自立女户,然后再做些自己感兴趣的小生意,就像那时候在定襄时,在外面摆摊给人写信,给女孩子当女先生,再不济就和阿娘一样做绣娘,养活自己和孩子。
    她就不相信,自己先前再难再苦都坚持下来了,就因为离开魏玹,不嫁人就活不下去了。
    不过这些话,她暂时没有和崔夫人与崔桓玉说。
    她不想再让他们为她担心,既然这个孩子没有办法流掉,或许是上天注定两人有缘分,先前她喝过堕胎药,试过激烈的房.事,甚至狠心挨饿,捶打肚子,这个孩子竟然都在她的肚子里好好的,可见是个意志坚韧的乖孩子。
    为今之计,便是将腹中的骨肉平安生下来。
    沈漪漪抚着自己的小腹,在心中默默地想,孩子,阿娘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
    与崔桓玉说开之后,第二日沈漪漪便换上了合身的衣裙,崔夫人见了,果然没有意外,只是眼中对她的怜惜也更多了些,她知道沈漪漪不愿意说过去的事情,便也不强求。
    更多的是嘱咐她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自从有了身孕之后她爱吃辛辣,在小镇上停留的这些时日,崔夫人亲自去邸店的膳房给沈漪漪做了不少的炸酥肉,酥肉里撒上椒盐与茱萸磨成的粉末调味,咬一口又辣又刺鼻,她吃的却是十分欢喜。
    崔夫人看着沈漪漪圆圆的小腹,心里默默地想,先前邻家的周夫人怀女儿时便爱吃辣,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一胎应当是女孩儿……
    女孩儿好,生了女孩儿,齐王世子即使知道了也许便不会抢走,若是男孩,她真怕她的漪漪年纪轻轻便要承受骨肉分离的痛苦。
    停了五六日后三人才再次启程。
    因沈漪漪的身子受不得颠簸,三人便买的慢船,说来也是三人幸运,每次都能买到慢船不说,一路上不管是投宿还是坐船、雇车,凡是遇见的买主、店家人都极和善好说话,听说随行的姑娘是个孕妇,还会特意多给一些照顾。
    这般在水上和路上一共走了一个多月,终于赶在年前回到了苏州。
    邻家不知道沈漪漪丢过,上次魏玹陪着沈漪漪回苏州,队伍中奴仆环绕个个穿金戴银锦衣华服,就有人估摸着是沈漪漪去了一次京城攀附了权贵,很多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鄙夷她。
    眼下沈漪漪大着肚子独自一人回了老家,众人便都猜想是被那权贵抛弃了,路上遇见了对她投来异样的眼光。
    自然也有不知情的,在街上看见沈漪漪大着肚子与崔夫人去买菜,还以为她腹中的孩子是那崔家郎君的孩儿,竟对崔夫人调侃道:“阿崔,你说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成婚你也不知来通知我们一声,让我们也好喝上一杯孩子们的喜酒啊!”
    为了沈漪漪的名声,这个时候崔夫人通常就不得不装傻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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