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起半开的门帘子吩咐下去,“烧得干干净净的,只剩个玉轴,连火盆拿回来给我看。”
    秋霜莫名其妙地领了命,还是立刻去办了。
    裴显:“……”
    帐子里两个人侧坐着,彼此都能看见对方,但都不是光明正大地瞧,而是拿眼风彼此互瞄着。一个低头思索,一个眼神发飘。维持了很久的安静,谁也没开口说话。
    鸦雀无声的诡异安静气氛里,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两人的视线同时抬起,眼看着秋霜掀帘子进来,带进来一个火盆,里头的细绢灰烬,还有光秃秃烧剩下的玉轴。
    写在玉轴绢书里的人生必做五十事,比随笔卷轴还要命,牵扯到重生鬼神之事,必须毁尸灭迹。
    姜鸾遗憾地看了眼火盆。
    她本来想叫秋霜端来一盆火,好连帐子里那卷要命的随笔都烧个干净。没想到端过来的是个熄了火的盆……
    秋霜飞快地瞄了眼帐子里的情形,还算稳妥,轻声回禀,
    “入夜后快马来了一位京城使者,说是传达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被我们以殿下睡了的理由拦了。现在人侯在山脚。殿下起身了的话,可要召人问问?”
    姜鸾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叫使者候着。等我沐浴,下山见他。”
    帐子里四目相对的气氛实在太尴尬,她快待不下去了。
    这时候送到眼前的救命稻草,哪怕不是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而是二姊托人送来一束野草,她也要坚持亲自出去把野草给收了。
    裴显起身,“臣在外头等殿下沐浴完毕,护送殿下下山。”
    姜鸾立刻拒绝,“你不必送我。我这里有文镜。回去歇着吧。”
    裴显平静却不容拒绝地坚持,“由臣护送殿下下山。等召见完了京城使者,护送归来的路途上,臣正好还有些话想单独请问殿下。”
    姜鸾坐在小榻边,视线飘去旁边,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秋霜眼瞧着两人之前的相处不大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谨慎地帮了一句,“四百里急令传过来的,应该是大事。今夜殿下只怕不得空。裴中书不如明日再来?”
    裴显到此时已经差不多想明白了。
    本来还不敢相信,言语试探了几句,姜鸾的反应却证实了他的猜想。
    她心虚,慌张,顾左右而言他,她的视线看天看地,却压根不敢看他。
    他的眼角余光始终追随着她的动静,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越看越笃定自己的猜想。
    如果说今天被召入帐子之前,他心里处处都是燎原毒火,他按捺着心底就要升腾而出的毒,硬生生把自己烧成赤地千里。
    意外打开那卷随笔之后,仿佛囤积江海的甘霖从天而降,不止熄灭了他心底的漫天毒火,滋润了干涸赤地,他简直要陶陶然醉倒在甜美的甘霖里了。
    他有的是耐心,不想把人逼到角落里。
    他还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在夜色里独自反刍,仔细地回味这份意外天降的甘美。
    他并未再坚持下去,主动退了一步。
    裴显起身留下一句,“那臣明日再来。有些话想单独请问殿下。”告辞离去。
    姜鸾这顿沐浴洗了足足半个时辰。
    坐在木桶里发呆,大脑始终是全然的一片空白,既想不到后面再见面时如何理智寻常地说话,又想不到以后该用什么语气和他说话,当然更不可能想出合理的解释那卷随笔。
    哗啦一声,她索性整个人都沉入木桶水底,任凭清澈水光淹没了头颈。
    她在水里睁开眼,对着光影变幻的头顶,满脑子都是:
    “活不下去了,索性死了吧。就像前世那样,直接两眼一闭,就不用对他解释了。”
    又是哗啦一声,她从木桶里站起身。
    她这一世和前世大不同了,人世间那么多放不下的牵挂,不行,她得活得好好的。
    不就是记录着心事的随笔卷轴被他从头到尾地通读了,隐藏在最深处的小心思被他当面撞破了。
    多大的事。
    再大能大的过四百里加急的政事吗。
    只要她不往下想,她就能把今夜帐子里发生过的事当做不存在。
    沐浴出来,她穿戴整齐,发尾擦干,梳洗装扮完毕,又是一副万事不愁的笃定模样,在文镜的护卫下坐进金辂车,连夜赶去山脚处大营。
    大闻朝疆域辽阔,遇到了不得的大事,需要急速通报朝廷时,驿站采用二百里加急,四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三档脚程传递消息。
    六百里加急是可以跑死马的程度了。
    这次四百里加急从京城传递来的消息,果然是大事。
    京城来使在山脚下急得半死,凌晨时分终于见了姜鸾,倒头便拜倒。
    “突厥送来国书,边关局势或不稳!招魂仪式已经完成,还请皇太女殿下立刻下令,召返裴中书回京统领京畿防务,召返谢大将军的五万腾龙军原路回程!”
    ——
    姜鸾凌晨时分亲自去了隔壁山脚下的腾龙军扎营地。
    五万兵马早早地起身,整装待发,只等军令下来,立刻拔营回辽东。
    天色泛起了鱼肚白,谢征的大帐却至今没动静。
    麾下将军们过来了两次,体谅自家主帅的状况,并无人催促。
    新婚燕尔,新娶的公主如此温柔美貌,简直是九天之上的仙子,招魂仪式又结束了。
    谢大将军早上起迟了点,有什么打紧呢。
    但大帐里的景象,却和那些荤素不忌的兵痞子将领们臆测的不大一样。
    昏暗的油灯映照下,姜双鹭陷在噩梦中挣扎。
    眼前风雪茫茫,风吹沙地,斗大的砂石在呼啸蛮风中满地滚动,是她极为陌生、从未去过的所在。
    太行山下的野地,在她看来,已经够荒凉的了。
    她梦中的这处贫瘠土地,却比太行山下的战场还要荒凉百倍。
    仿佛有人紧紧地勒住她的脖子,她在噩梦中喘不过气,情不自禁地捂住自己的脖颈,困难地喘息着。
    一滴泪珠从紧闭的眼角滚落。
    谢征已经起了身,穿戴完毕,正要轻手轻脚地出帐,忽然察觉新婚爱妻在梦中喘息的不寻常,猛地一步跨过床边,“阿鹭?阿鹭!”
    姜双鹭在梦里泪流了满脸。
    “不……”她在梦里绝望地喃喃道,“不……”
    她再度无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脖颈。
    无休无止的噩梦里,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面前晃动的一张张都是陌生而模糊的脸孔,她环顾四周,处处只觉得陌生可怖,她熟识的亲信,家人,宫殿,什么都不见了。
    入眼的只有白茫茫的大雪。
    还有脖颈间难以言喻的窒息痛楚。
    “啊!”她尖叫着从窒息的噩梦里清醒过来,冷汗浸透了背后单衣,她颤抖着抱住身前魁梧宽厚的肩膀,面庞带着惊惶的泪,埋进结实的肩头,“思行,思行。”
    谢征紧紧地抱住她,“别怕,阿鹭,别怕。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他低声安抚许久,姜双鹭的颤抖才渐渐消失了。
    谢征谨慎地开口询问,“阿鹭,刚才你梦到什么了?”
    “雪。”姜双鹭喃喃地道,“好大的雪。”
    “雪?”谢征皱眉,“什么样的大雪,在何处?”
    姜双鹭从濒死的惊慌和恐惧里恢复过来,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擦拭掉了泪痕。
    她趴在谢征的怀里,试着回忆刚才的噩梦,描述给他听。想了半日,却惊讶地发现,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姜鸾的马车就在这时行驶进了腾龙军的驻军地。
    ‘你们大将军呢?’她开门见山地说,“京城四百里加急快报,回不去辽东了。准备返程回京吧。”
    ——————
    太行山八百里距离,去时走了半个月。
    回来时车马加快疾行,只用了七日就回程。
    姜鸾起先还坐马车,被崎岖山道颠簸得不行,一天吐了两遍,索性出来骑马。
    她坚持要在盘山道上骑马,惊坏了东宫禁卫,文镜苦劝不动她,求到了裴显面前,想求自家主帅劝阻姜鸾。
    裴显没有劝姜鸾,反而劝了文镜。
    “身为东宫皇太女,以后遇到急事的时候不会少。如今虽然急着赶路,周围并无强敌窥伺,路上练练骑术没什么大问题。叫她慢些骑行,在旁边仔细看顾就好。”
    姜鸾第二天在众目睽睽之下纵马上了山道,文镜在一边看顾着,裴显在另一边亲自护卫她。
    遇到了一边山壁一边悬崖的盘山道,文镜在前头开道,姜鸾的坐骑靠着山壁那边前行,裴显的坐骑在靠近悬崖的那边缓行护卫。
    战马健壮的马蹄偶尔踩到一块悬崖边的碎石,骨碌碌地滚落下去,激起大片回响。悬崖下就是深谷,一旦失足跌下去,神仙也救不回来。
    “殿下骑马慢些。”
    东宫禁卫们瞧着主帅的坐骑涉险,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裴显还能从容不迫地开玩笑,
    “若是山道上惊了马,直接横撞到了臣的马头,骑术再好也无用,臣就只能以此身殉国了。”
    姜鸾听在耳里,轻哼了声。
    嘴里没多说什么,手里把缰绳在手掌里牢牢缠了几道抓牢,山路转弯时格外小心仔细。
    安然无恙地骑行了半天的山道,文镜眼瞧着姜鸾虽然看起来身形羸弱,不像是能长时间骑快马的,但骑术功底扎实,纵马缓行应该是没有问题。东宫禁卫们绷紧的心总算松懈下来。
    裴显又若无其事地开了句玩笑,“感谢殿下对臣的体恤,一路紧贴着山壁走,把中道让给臣的马,刚才那段狭窄的山道已经安然通过了。眼下这段路三匹马并行也能通过,臣想摔下去都不太容易,殿下别怕,还是往山路中间来点吧。”
    姜鸾瞧出来这人逗她的坏心思了。
    她把马匹往中间拨转了几步,贴着裴显的军马走。
    “过来太行山时,一路缓行,路上走了十多天,却始终见不着裴中书的面。人不知躲哪儿去了。”
    她不冷不热地说,“怎的回程时仓促急忙的,裴中书倒是每天都露脸,跟前跟后的了。同样的路程,前后判若两人呀。”
    裴显从容应答,“同样的路程,不同的心境。当然判若两人。”
    前后都是禁卫,文镜就在前头五步外开路护送,山道上还回音,说什么话都能嗡嗡地回响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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