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姑娘依旧整天没精打采的,恹恹的一脸病色,梦境中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挥之不去,总是在夜间惊醒。
    除了喝药,谢澹开始让黄之歧给她施针。
    施针要在白天,谢澹下午申时从宫中回来,黄之歧和许远志已经在外院候着了,见了他忙行礼,谢澹叫了起,带着二人往内宅去。他进去时,叶初正斜靠在塌上吃果子,北疆新进贡来的葡萄,甜得像一包蜜糖水,还有苹果和秋梨。
    “哥哥回来啦。”见他进来,叶初软软地笑,捏了一粒葡萄送到他嘴边。
    “哥哥,你尝尝,这个葡萄好甜啊。”
    谢澹张嘴吃下那颗葡萄,顺手摸摸她的小手,微凉,便合在掌心给她焐热。他在她身旁坐下,问起她今日吃饭和吃药。
    小姑娘逐一说了,委委屈屈地抱怨道:“哥哥,我明明好好吃药了,可还是梦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吓人,睡醒了反而很累似的,我都不敢睡觉了。”
    “又梦见什么了?”谢澹尽量平淡地笑道,“其实可能都是你小时候的事情,你年纪小忘记了罢了。你老是梦见的小男孩,其实应该是你自己,你小时候长得太好看了,哥哥怕人把你偷了去,带你出门就把你打扮成小男孩。”
    “?”叶初清凌凌的黑眼睛望着他,有些惊奇的样子,歪着头笑道,“怪不得呢,我怎么没想起来呢?”
    “你那时候才多大,太小了。”谢澹道。
    他说:“有一次,你差点被人掳了去,是一个女子,她想带走你,把你藏起来,哥哥找了很久把你抢了回来,你还记得吗?”
    叶初想了想,经谢澹一说,她好像真有些印象。似乎那女子,还是她熟悉的人。
    天越来越冷,从深秋到初雪,再到三九严寒,屋子里烧起了地龙,铺上了最厚实的地毡,寒冬中叶初几乎足不出户,连院子里都很少出去了。
    她这一场病足足养了两三个月。黄之歧每隔三日就来给她针灸一次,谢澹则有意地引着她,跟她说起儿时那些往事。
    几个月下来,小姑娘脸色渐渐养得有些红润了,性子却越来越黏人。她时常惊惧不安,总喜欢粘着他,每次他一回到家,就一直黏在他身边,一会儿也不肯离开。
    谢澹隐隐感觉到她大约是想起了什么,她没说,他也就不急着追问。
    京城一个冬季总得下几场大雪,天冷,那雪也就化不掉,山石树林背阴处新雪覆着旧雪,腊月二十三又一场大雪下来,纷纷扬扬一连下了整夜,雪后初霁,从宫中到官府便封了印绶,预备着过年了。
    直到来年元宵节之前“开印”,朝廷官府都不会再正式办公,这段时间除了不定期的处理一些紧要政事,谢澹都比较轻松。只是宫里年节礼俗多,光是祭祀、礼佛拈香都有专门的安排,各种祭祀祈福,以及重头戏除夕宫宴。
    谢澹望着满目白皑皑的雪,便下了一道旨,天寒地冻,百姓贫苦,令前朝后宫一切从简。
    这一从简,就把那些他不耐应付的礼俗宴饮给精简了七七八八,就连除夕宫宴也不再召朝臣和外命妇入宫,只叫皇室宗亲在宫中赐宴。
    除夕这一日,谢澹是在府中陪着叶初一起用了早膳才出门,临走时同她说,晚上叫厨房准备团年饭,他可能回来的有点晚,但是会尽早回来陪她守岁。
    叶初很是心疼了一下哥哥,嘀咕道:“当侍卫也太不容易了。不是说封了印绶、休沐过年了吗,别人当官都不用当值了,偏就你,过年了还得去当值。尤其是这个什么除夕宫宴,他们在里头宴饮作乐,天这么冷,你们还得在外头值守。”
    道理叶初懂,侍卫嘛,守卫皇宫,不同于衙门官员办公,侍卫们过年过节也照样要守卫的。哥哥真是辛苦。
    “乖,我就去应个卯,净是些无趣的事情,我也不想去。”谢澹笑着捏捏她的脸说,“晚膳你自己吃,叫叶茴她们陪你玩儿,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
    “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戌时末吧。”
    除夕宫宴是大事,谢澹下旨免了年初一宗亲、重臣进宫拜贺,所以这一环节就自发移到了当晚的宫宴上。皇帝也会按惯例赏赐宗亲。
    日前的积雪还未化,傍晚时又飘起了小雪花,一年一度的除夕宫宴就在飘雪中开宴,含元殿一片歌舞升平,后宫和宗亲逐一向太皇太后和皇帝敬酒,拜贺新年,说些拜年祝词,今上登基后这样的机会可不多,一个个挖空心思,各种吉祥如意的话滔滔不绝,唯恐说的比别人少了。
    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声中,谢澹一晚上都有些心不在焉,这些繁琐无趣的事情当真让人不耐,安安还在家等着他一起过年呢。
    “臣妾恭祝陛下新岁安康,愿陛下江山永固,愿我大周九州同乐,四海宾服。”
    楚从婵一身华丽的吉服,双手交叠,大礼拜了三拜,便又含娇带怯道,“陛下,臣妾想敬您一杯,臣妾给您给您斟酒可好?”
    楚从婵一晚上也有些心不在焉。开宴前太皇太后就交代了尚寝局的人,民间夫妻逢年过节尚且要团圆,夫妻共寝,新春取个和睦吉祥的好兆头,宫中也不外乎如此。
    太皇太后的意思,借着除夕年节,今日一定要让皇帝召幸嫔妃,早日生下皇嗣,大周江山后继无人怎么行。尚寝局夹在两位主子之间,硬着头皮也把这个意思传达到了。
    按照宫中祖制,皇帝在年三十、初一、初二这三天,必须要由皇后侍寝。如今皇后未立,不就轮到后宫位份最高的楚从婵了么。
    瞥见太皇太后眉眼含笑的样子,谢澹抬起眼眸,目光沉沉扫了一眼席间。因为都是宗亲,宫宴便没有分作两处,东侧殿坐的一众宗亲,西侧殿坐着他那一堆不太熟的嫔妃们。
    这时,嫔妃席上卫临波盈盈站了起来,说道:“淑妃娘娘,陛下前阵子才病着呢,如今也才刚好。臣妾瞧着陛下面有倦色,怕是也累了。陛下龙体为重,臣妾以为不宜贪杯,娘娘就别再劝酒了吧。要么臣妾陪您一杯?”
    楚从婵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忍不住盯了卫临波一眼,恨得暗暗咬牙。
    谢澹闻言放下了酒杯,颔首说道:“卫妃倒是心细体贴,朕今晚确实有些身体不适,不胜酒力。”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满殿宗亲和嫔妃一看,得,他们一个个竟然不顾龙体安康。
    谁还敢再去给他敬酒。既然皇帝龙体不适,众人知趣地早早结束了宫宴,谢澹扶着内侍先离开,众人恭送圣驾,之后也各自散了。
    铜壶滴漏已经过了亥时,谢澹踏着宫道上的薄雪回到紫宸殿,便立刻叫内侍更衣备马。
    大年除夕,考虑到皇帝夜归,这一路上铁甲卫隔不远就挂上了灯笼,雪光中一盏盏红灯笼格外醒目,马蹄踏着薄雪,径直回到叶宅。宅子里今日也应景地挂起了一串串喜兴的宫灯。
    谢澹宫宴上饮了些酒,一路策马回来倒也不觉得冷,心头竟有些火热,下马后把缰绳一甩,便大步往后宅里去。他担心这么晚回来,家里小姑娘该要不高兴了。
    各处院落都亮着灯笼,灯光映着雪光,飘雪中的偌大宅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红色光晕,谢澹一路奔进后院,他大步穿过院子,叶菱和叶茴立在廊檐下躬身行礼,叶茴低声说道:“主子,姑娘……今晚不太高兴。”
    谢澹心说果然生气了,也不知这次好不好哄。
    他踏进廊檐下,摘掉斗篷帽兜,抖落帽兜上的雪花,问道:“姑娘晚膳吃了什么,你们怎么没陪着姑娘?”
    “姑娘叫奴婢们都退下了,谁也不让留下,自己呆在卧房呢。”叶菱迟疑了一下,说道,“主子,奴婢觉得,姑娘心事重重的,可能也因为是除夕夜,家里就姑娘一个主子,您不在家,她就一个人坐着,一整晚上都不爱说话,您快去看看吧。”
    谢澹把氅衣脱下来,随手扔给内侍,抬步走进正房。
    屋里烧了地龙,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谢澹一面先去火盆熏笼前烤了烤手,驱掉身上的寒气,一面琢磨着要怎么哄好她。
    小姑娘这一阵子病恹恹的,加上冬日严寒,整日拘在屋里,本来就情绪不好,就像某种冬眠的小兽,乖巧温顺,但是敏感黏人。
    都怪他,除夕都不能好好在家陪她,这么晚才回来。
    谢澹一边自责内疚,一边挥退屋里的丫鬟,放轻脚步进了内室。出乎意料,小姑娘没窝在床上,正坐在床沿发呆出神。
    “安安,我回来了。”谢澹叫了一声。
    叶初抬头看他,像是没看清楚似的,看了又看,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望着他。眸光慢慢凝聚,叶初站起身,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像是憋了许久的委屈宣泄而出,她抽噎着说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谢澹顿时有些慌,这怎么还哭了呢,忙问道:“怎么了?不哭不哭,安安你怎么了,生气哥哥回来晚了?”
    小姑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委屈地哭着质问道:“你是不是又不想要我了……”
    “说什么傻话呢,你是我妹妹,我们是世间最亲的人,我怎么会不要你。”谢澹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说道,“都怪哥哥,我回来晚了,是我不好。安安原谅哥哥这一次,行不行?”
    “你别哄我。我知道我们不是亲的,你不想要我了,你一次一次要把我送走,送我去绥州,送我去漉州……”
    谢澹一愣,回过神来,轻声问道:“安安,你想起什么了?”
    她都想起来了。
    第31章 当年(二更)
    叶初儿时的记忆最早是从六七岁。
    有人记事早, 有人记事晚,六七岁记事也没什么奇怪。
    她从记事起就跟哥哥寄居在一座寺庙里。她总是生病,哥哥每日里照顾她, 给她熬药,给她洗脸, 给她梳最简单的小丫髻。他好像不太会梳头,总是把她的头发玩来玩去摆弄很久,有时候刚梳好又松了, 她一摇脑袋丫髻就散了,两人一起哈哈笑。
    寺不大, 是在山上。僧人们吃斋, 哥哥怕她生病只吃素斋养不好身体, 隔两日便会悄悄下山去买肉包子,也不好在佛门净地吃肉,便带她出去吃,他背她去寺庙后面的山坡上吃, 那儿有个石潭, 两人可以在谭边洗手。
    哥哥怕包子冷了就藏在怀里,他从怀里掏出干荷叶包着的几个大肉包子, 兄妹两个就一起坐在石头上吃。她食量小, 他总是一边笑她吃饭像喂猫,一边哄着她再吃几口。
    然后剩下的他就都吃光,两人在外边玩一会儿, 用手掬着潭水漱口,觉得嘴里肉包子的味道都没有了, 再回寺里去。
    作为孤儿, 娘亲给他们留了一笔钱, 所以他们的生活也还能过得去,不至于冻着饿着。
    他们住在寺后一处偏僻的厢房,僧人们也很少来管他们。她不喜欢生人,他也不喜欢,整日就兄妹俩呆在一起,闲暇时他读书练剑,教她习字。
    叶初不清楚在庙里住了多长时间,只记得住得挺久的,好像有好几个月,或者大半年。等到她身体好些了,哥哥便决定带着她回江南去。
    他们在路上又走了好久,就慢慢悠悠的,从开春一直走到仲秋,在吴越一带停留下来,随遇而安,与世无涉,搬过几次家,度过了两年安逸简单的时光。
    九岁那年,刚过完年,哥哥跟她说要出趟远门。他说,他要去博一个前程,挣一份家业让她过好日子。然后把她送去了漉州。
    这是叶初六七岁以来的所有记忆。她的世界就只有哥哥。
    然而这段时间,她却渐渐想起了六岁之前的一些事,一些被她忘却的事情。
    儿时的记忆更像一些画面和片段,断断续续,不再只是梦境。她那时小,对周遭的事情知道的并不清楚,却记起以前家里除了她和哥哥,还有别的人,哥哥身边有一个小厮,一个年长些的仆役,两人整天沉默寡言的性子。她身边还有娘亲留给她的奶娘和一个丫鬟。
    娘亲早早去世了,十多岁的哥哥成了一家之主。一方小院,除了仆人出门采买,他们几乎足不出户,哥哥带着她关起门来过日子。他读书,练剑,陪她玩儿。
    后来,哥哥带着他们离开了江南,出门远行,说要送她去一个叫“绥州”的地方。
    从江南一直到西北边关的绥州,遥遥几千里。他们扮成普通老百姓,哥哥还把她打扮成男孩儿。他们路上走的很慢,山高水远,走走停停,旅途必定辛苦,谢澹又心疼叶初,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她又是年幼体弱,其他人必然就多辛苦些。
    奶娘最先有了异心,叶初还记得奶娘那时的声声抱怨。有一天,趁着哥哥出门,奶娘和丫鬟趁机带着她偷偷离开,躲在一个很黑的屋子里,把她藏了起来,背着她说话,似乎在商量要带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哭着要哥哥,奶娘叫她不许哭,再哭会引来吃人的妖怪。
    奶娘跟她说,哥哥不是她亲哥哥,跟她非亲非故。
    奶娘说:“他不是你亲哥,你不要再找他了。”
    奶娘说:“你娘亲就只生了你一个孩子,产后伤身早早就死了,你哪来的哥哥。”
    奶娘说:“夫人也是糊涂,竟把女儿托付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他自己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年纪,跟你不是亲的,哪里会真心对你好,他现在不是就要送走你了吗,他嫌你累赘,不要你了。”
    又说:“姑娘你要听话,我们才是真心为你打算,我们带你去过好日子。你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哥哥了,他根本不是你哥哥。”
    叶初记得她被藏了好多天,也不知道是几天,整日关在屋子里。幼小的她不知道从小带她的奶娘怎么会关着她,十分害怕。她们两个倒也不敢虐待她,只是轮翻守着她不许出去,奶娘和丫鬟还把她身上的小金锁拿走了,说要给她换东西吃、换盘缠路费。
    后来哥哥找到了她们,叶初记得哥哥带着随身的小厮冲进来,少年猩红着眼睛,嘶吼着砍了奶娘一剑。叶初吓得大哭,后来哥哥就捂着她眼睛把她抱走了,抱去院里哄。
    然后哥哥带着她匆匆回到客栈,拿了行李。他们在客栈去码头的路上遭到了一伙黑衣人的追杀,哥哥身边的小厮和年长的男仆拖住那些人,哥哥带着她逃,有人追他们。
    叶初至今记得黑衣人手中寒光闪闪的刀一刀刀砍向哥哥,哥哥跟他们搏杀,哥哥已经受伤了,身上都是血,哥哥倒在地上,那人举着刀狰狞地冷笑……
    这之后的记忆有了一段空白,模糊不清,竟不太记得了。那时谢澹养伤,她则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病了好一阵子……
    其实这段时间,叶初的记忆就慢慢地恢复,一点一点地想起来一些事情。她知道哥哥不是她的亲哥哥。在这个落雪的除夕夜,远处爆竹声声,家家户户都在过年了,她坐在屋里,等着哥哥回来过年。
    茫然间她控制不住地想,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怎么还不回来,哥哥是不是不要她了,她不是他的亲妹妹,她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谢澹这一刻的心疼无以复加。
    他这段时间其实也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他自己就在引领她慢慢起恢复记忆,黄太医也一直在给她施针、用药。
    如果可以,谢澹永远也不希望她去回想起那些事,可又不得不如此。这些年他一直努力给她一个平静安详的生活,带着她隐居山野,把她藏在深宅大院,生怕她再去经历半点波折和刺激。
    可如今,却不得不去面对,他不能让她长久被那些噩梦纠缠。
    只是他今晚也打了个措手不及。叶初那时候小,三岁不到就一直被他养大,从小叫他哥哥,按说她应当不会知道两人不是亲兄妹。如果两人终有身世大白的那一天,谢澹也曾考虑过要怎么跟她说,怎么样才能让她更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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