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几人怎么会信?其中一人还以为他是故意谦虚,甚至可能还有点害羞,于是先做了个表率,吟了首诗,并道让他千万不要推辞。
    谢良臣原本就不耐烦与这些人多说,无奈对方实在太过热情,他无奈之下只好勉强应付。
    而且现在看来自己要脱身还真的只能让他们对自己失去兴趣,于是想了想,道:“那好吧,那我就随便做一首。”
    说是随便,谢良臣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他在勉强在脑中想了首五言绝句,念了出来。
    所谓五言绝句,便是指每句5个子,总共四句的小诗。
    这种文体的起源来自乐府,最早可追溯到民间诗歌,甚至还能划分到近代诗里,算是比较简单的一种诗歌题材,基本只要注意下仄起和平起就行。
    不过虽是简单,要写好也难,因为字数有限,所以便要求作诗的人用字精炼准确,能在寥寥数语间便将所见、所想画面描述的栩栩如生,亦或是以小见大,见地深刻。
    这些要求对那些著名诗人当然不算什么,不过谢良臣可没这个功力,他作的诗基本也就是勉强对仗工整而已,其他的实在是不必强求。
    果然,几人听他念完,都面现尴尬之色,对视几眼,显然也是都觉得他做得实在一般,想夸都夸不出来。
    “呵呵,谢兄这诗做得实在是......实在是质朴。”想了半天,终于一个人给出了评价。
    谢良臣根本无所谓,闻言笑道:“光想这诗可就费了我不少功夫,我实在头疼得紧,几位要是还有雅兴,可继续寄情山水,只别再难为我了。”言罢,谢良臣朝几人拱拱手,终于告辞脱身出来。
    见他过来,祝明源朝他眨眨眼,小声道:“良臣,你这么自曝其短,别人恐怕要小瞧你了。”
    谢良臣顺着他的眼色看过去,果然就见那边几人已经不再看他,反而谈论起了另一个人来。
    此人正是今年县试的案首张敏。张敏比他只大三岁,自他得了案首,也开始有了些名声,再加上他刚得案首不过两月时间,此刻正是“当红”的时候。
    “这样不是很好吗?”谢良臣无所谓的笑笑,有时候太过引人专注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见他完全不在意,祝明源也不说了,只问起自己之前被藏起的那本书来,“那《惊案》你找到了吗?”
    这次跟他来的是祝老爷给他买的书童墨砚,是签了死契的,从他到祝府起,他便归了祝明源管,所以祝明源也大胆了许多,问话本也不藏着掖着了。
    谢良臣看他一眼,微笑,“快了。”
    自己这两个好友性格实在是南辕北辙,唐于成是没有紧张感考不好,祝明源则是临考前就很容易紧张,真就两个极端。
    虽然知道他是想看话本放松一下,但是谢良臣也怕他现在沉溺进去,等府试的时候反而松懈了,所以只等暂时替他保管一下。
    见他还是不给,祝明源哀叫一声,瘫坐在船舱的长凳上,做半死不活状。
    旁边的唐于成见到了,好奇询问:“怎么了?”
    有人搭腔,祝明源又腾地一下坐了起来,问道:“你可看过易仁写的探案话本《惊案》?”
    这话本唐于成当然听说过,实际上他也在看。
    不过与祝明源痴迷于其中的故事不同,他是喜欢这个作者的文笔。因为即使是写话本,这个作者却没有丝毫敷衍,整本书逻辑严丝合缝,笔触稳健细腻,甚至胜过许多普通士人的文章了。
    甚至唐于成觉得,这作者肯定不是一般的文人,肯定是有功名在身,毕竟那文字功底绝非是只读了几年书的普通书生能写出来的。
    “看过,只是不知这作者是何人化名,要是有机会,我还真想与他结交一番。”唐于成接话道。
    “谁说不是呢?里头的慕连跟着包大人一起破案伸冤,多么的英雄气概!他不仅文武双全,而且义薄云天,作者能写出这样的人来,他自己肯定也是一个心怀侠气,时刻想着为民请命的君子!”
    “咳咳!”谢良臣原本正喝水,听到祝明源的话,到底没忍住,呛咳了一声。
    这个世界没有宋朝,因此也就没有包拯包大人,当初谢良臣在抄书之余想着可以写话本挣钱,便打算将包青天的故事写出来。
    不过因为他只记得一个陈世美,所以谢良臣只取了原型人物,至于其中的案子则是自己编纂而成。
    成书之后他拿了几章原稿投给印书局,最终县里一家书局同意刊印出来,利润五五开,若有加印再另算。
    原本他只打算写一本,哪知后来销量不错,而且要求作者继续写下去的呼声很高,所以谢良臣也就开始连载,一本一本的写了下来。
    也就是说,他写这书的初衷基本就是为了挣钱,至于什么心怀侠义,他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良臣,你们喝水也能呛着?”祝明源伸手拍拍他的背。
    谢良臣缓了缓,拂去身上水渍,试探着道:“我看你们也别把这作者想得太好了,万一到时候对方跟你们想的不一样,岂不是大失所望?”
    哪知他不过随口一说,祝明源却难得对他正色道:“良臣没看这书不要妄加评论,我虽不知易仁是谁,但是从他给自己取名为‘仁’,又能写出这样正气浩然的好官就能看出,他绝对是个心怀天下,关心百姓的好人,要是以后他做官,肯定也会如书中的包大人一样,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见他这么激动,谢良臣住嘴了,同时还有点心虚。
    他对自己的期望这么大,要是以后自己被发现“易仁”就是他,自己这好友会不会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想着还是打个预防针的好,谢良臣想了想,又道:“那假如,我是说假如。”充分表达了自己是在假如之后,谢良臣把话继续了下去。
    “假如他果如你所说,确实能关怀百姓,甚至能以整个华夏民族的复兴为己任,但是他却不敬君王,甚至把持朝政,而那些番邦外夷,此人也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心中所想便是一旦实力允许便要将其夷平,纳入本朝,且他又非淡泊名利之人,虽不收受贿赂却也不两袖清风,你待如何?”
    谢良臣说完,不止祝明源,唐于成也呆住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唐于成先发问:“如今的陛下虽算不上明君,但也无甚大过,为何他要不敬君王?”
    古人论“天地君亲师”,“君”是排在“天地”之后的第三位,甚至比亲人、师长还要重要,这是他们接受的教育。
    可是谢良臣不是,在他看来,这不过就是封建统治阶级的洗脑手段而已,而他拒绝洗脑。
    谢良臣没答,只反问:“人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可同罪,为何除此之外,又要分卿贵与庶民?”
    “《尚书·召诰》有言,‘有夏服天命’,自是天命,该当不同。”唐于成接着回道。
    “既是如此,那为何后续又有朝代更替?”
    “自然是上天见其暴虐不仁,收回天命,另许他人。”祝明源也插话进来。
    谢良臣轻笑一声,问他们:“此事你们从何得知?难不成是老天爷告诉你们的吗?”
    “这?”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答不上来。
    这确实不是什么老天爷告诉他们的,是后来造反的人发出檄文或告示,昭告前朝无道,自己才是天命所归。
    既是这样,那后来人难不成也是得到了老天爷的训示?
    可“子不语怪力乱神”,圣人已经说了世上无鬼神,全都是有心人为了哄骗大家耍的把戏,这样一来,不就自相矛盾了吗?
    “即便如此,陛下为万民之主,既无大过,该当效忠。”最后,两人只得如此道。
    “无大过可亦也无大功,无大功却要举国之力供养一家,百姓何辜?”谢良臣没有丝毫迟疑,反问一句,“再说今朝君王无过,他朝又如何?子孙又如何?”
    两人已经彻底不说话了,谢良臣却没住口,而是负手沉身道:“便如我等科举,若是出身倡、优便连参考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几代沦为贱籍,他们亦是与我等一样凭双手吃饭,为何要将其如此禁锢打压?”
    两人说不过他,又问:“那为何要把持朝政?”
    “若无专权,如何行令?”
    “既然专权,何保其不如昏君一般?”
    因为以后已无君王。谢良臣在心里答了这一句。
    只不过想是这么想,他再大胆还是不敢现在就说要推翻皇帝,于是只得道:“自然是因为他不想。”
    这话就跟儿戏一般,船舱内原本紧绷的气氛也因着这话为之一松。
    祝明源和唐于成摇头失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人人有机会,人人都想当皇帝,若真有一人如你所说已经能把持朝政一手遮天,那这人离造反也就不远了,良臣所言实在是异想天开。”
    异想天开?古代的皇帝虽然听起来不错,但未见得就有多好。
    至少在目前的生产力条件下,这皇帝能吃的东西前世大多有钱人也能吃到,反之前世很多普通人都能吃到的东西,皇帝却不一定能吃到。
    至于其他,只要没有什么特殊变态的爱好,比如看人不爽就要“咔擦”对方全家,以及种马心态爆发,全国搜罗美女,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几人聊天的话题从话本一路歪到这里,祝明源也忘记回答谢良臣的话了。
    等晚上各人休息后,他猛地想起谢良臣问他“待要如何”,心中却找不出答案来。
    若不谈真假,只当谢良臣说的话都是那人所想,若是这样一个人,该是忠臣还是奸臣,是好人还是坏人,祝明源觉得自己也无法评判。
    最后思考权衡半天,他觉得若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便等到那天再看吧。
    毕竟凡事只在口头假设都做不得准,需得以实际对方的所作所为来评判。
    第二天,客船驶入了洛河的主干道。
    昨日几人的讨论已被当做了笑谈,众人嫌船舱憋闷,便都到船头看风景。
    因着水道的原因,云阳府辖下9个县中有四个都建在离河道不远的地方,其余几县因着地势过于平坦,怕被水淹,所以离得远了点,不过也都在岸边建了泊船的栈桥。
    若是县离河道不远,则栈桥边即为码头,不仅来往的行人多,而且船只亦不少,若是离得远,便只有光秃秃的一座栈桥供旅客搭船,两边卖东西的人也少得多。
    几人这三天都要待在船上,虽然他们各自都带了干粮,可是几天不进新鲜蔬果,到底乏味。
    于是,在客船停靠栈桥,将船里归家的商人放下并顺便休整时,谢良臣他们也终于没忍住,上岸溜达了一圈。
    此地已经离荣县很远,隔了两个县,是个名叫盂县的地方。
    盂县因着离府城更近,原本谢良臣本以为这里会比荣县繁华不少,可看起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码头上装船卸货的人并不多,倒是来兜售卖吃食的人不少,而且其中多是妇孺小孩。
    而原本谢良臣想着或许能买点新鲜水果,可看了半天却只有卖红枣和橙子的。
    这橙子不是今年才下的新橙,而是去年窖藏的,因为时间太久,皮早已发蔫,有的地方还有干疤,看起来实在是算不上新鲜。
    至于其他,便只有农户们自家种的青菜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此时许多前世常见常听的东西还没有引进来,果蔬的种类有限,因此大家也就只好有什么吃什么。
    他不想买这个蔫了吧唧的橙子,便买了些青菜,左右他们是带着风炉的,到时候烧一锅水,放把小青菜进去煮汤也行。
    他在这边买青菜,祝明源和唐于成却还在挑橙子。在他们看来,这个时候的橙子蔫了吧唧实属正常,没什么大不了,而且出门在外,这个时节还能买到橙子已经很难得了。
    谢明文没带多少钱,便跟谢良臣一样,挑了些村民卖的土特产就停手了。
    两人买好东西,便站在一旁等着唐于成和祝明源,哪知两人挑好东西刚准备付钱,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其中还夹杂着官兵的呼喝声。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卖橙子的中年男子脸色大变,挎着篮子就朝岸边跑,连钱都忘了收。
    “诶诶,我还没给你钱呢!”
    祝明源怀里抱着橙子,朝那男子逃走的方向张望,人没见到却见刚刚还在卖东西的百姓全都惊慌失措奔逃,不少人甚至连东西都不要了,撒腿就往人群里钻,码头上一片兵荒马乱。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何事,因着人群散去,刚开始传出喧闹声的地方却现了出来,几个官府衙役模样的人正揪着个小贩,凶神恶煞的模样,而那小贩正在不断的求饶。
    “几位大爷,小的真的只是来卖干枣的,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啊!”
    “你说不是就不是?!你长得贼眉鼠眼,我一看你就不是好人,现在就跟我们回衙门,等大人查清你身份,咱们再放人!”衙役揪着他不放手。
    与此同时,那边刚才那个卖橙子的小贩也在逃跑途中被揪了回去,重重摔在地上,“这人刚才还想跑来着,我看他俩说不定就是一伙的。”另一个衙役得意洋洋道。
    唐于成见他们这举动,眉头皱起。
    县衙的衙役分两种,良民和贱籍。其中良民服役主要是当库丁或者铺兵,要不就是干一些看守粮仓、务场的工作,另外民壮也是良民。
    而衙役中的贱籍主要指皂、快、捕、仵作、禁卒,门子等贱职。按照官府规定,这些贱籍衙役身份同倡优差不多,也就是与从事娼/妓一类职业的人类似,不仅身比奴婢,而且有甚至还会被看做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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