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过祖宗,谢平的心情平复了不少,便说起立碑的事来。
    历来凡考中进士,朝廷都是允许进士们在家乡立碑的,毕竟这也是鼓励士子们向学的手段之一,但是碑上写什么,还得看具体情况。
    谢正便先开口问他:“良臣,这进士碑要怎么立,上头可给了章程出来?”
    从来只听过“进士碑”而没见过,因此谢正虽已经当了多年村长,到底还是有点忐忑,就怕一个不慎犯了忌讳,毕竟这可关系到皇命。
    谢良臣却没他那么紧张,让江着去自己房间取了纸笔,然后便把碑文上要篆刻的字写了下来。
    一般这种进士碑并不复杂,甚至不用具体介绍谢良臣的身份信息,只要在右上角写上他考中的时间,也就是“皇融建业十五年庚午春月吉日”,左下角写为何而立,即“赐进士翰林荣县谢良臣建”就行。
    两句话写完,谢正将纸捧过,看着上头的字赞道:“良臣你这字真是愈发的进益了。”
    谢良臣笑笑,放下笔,可不嘛,要说他当初自以为书法还算不错,结果被盛平顾喷得狗血淋头,自此之后他就不敢骄傲了,在写字上下的功夫更是不少。
    想起盛平顾,谢良臣便打算第二天去一趟三合村,今天家中客人实在太多,他走不开,但是明天就必须要去了。
    同时他还得探探自己老师的口风,以及与盛瑗定亲的问题。
    因着谢良臣的归乡,平顶村着实热闹了一场,到处都是敲锣打鼓的声音,附近不断有乡绅文人前来拜访他,谢良臣几乎是到黄昏时才把这些人全都送走,说得喉咙都快冒烟了。
    小妹谢良瑾心疼她,便倒了蜜水过来,“二哥,你先喝口水吧。”
    眼前的小姑娘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襁褓里的婴孩,如今谢良瑾已经十三岁,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她也该寻婆家准备成亲了。
    可是一想到这件事谢良臣就觉得抵触。
    他是把这个妹妹当半个女儿看的,没办法,当时他心里年龄在那而谢良瑾当时还是个小婴儿。
    如今要他在谢良瑾十三岁的年纪就让她定亲,然后最多三年就把人嫁出去,那他是一万个不愿意。
    可这事谢良臣也不好自己擅专独断,于是稍微润了润嗓子后,他试探着开口了:“囡囡,如果我没记错,今年你该是满十三了吧?”
    谢良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好,闻言,手里的娟帕在手指上缠了缠,垂眸低声道:“嗯,还有两月就满十三了。”
    谢良臣看她好像不太高兴,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同时也怕问得太直白,让小妹害羞,于是继续拐弯抹角:“那娘可有跟你提起什么吗?”
    他试探性的问着话,同时眼睛一瞬不瞬的观察着谢良瑾的神色,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哪知他不问还好,一问谢良瑾更委屈了,抬眼看了自己二哥好几眼,最后才在他鼓励的眼神下低声开口道:“娘说我是大姑娘了,这段日子一直把我拘在房里,还说打算请绣娘来教我刺绣,还打算让我学着开始管家。”
    此言一出,谢良臣就知他娘是什么意思了,这不就明摆着在为后来的事做准备了吗?
    “那你怎么想的?”谢良臣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反问她道。
    谢良瑾是不想这么早就嫁人的。一是她没有欢喜的男子,二是这些年来她也看了不少的书,因此对于女子只能一辈子被困于家宅后院,很是不认同,所以有了点叛逆之心。
    可是她知道她爹、她娘,甚至她大哥、三哥都不会纵容她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唯有二哥宠她有点无底线,所以唯一的希望也只有从她二哥这里下手了。
    于是谢良臣一问,谢良瑾立刻便将自己藏了好久的话和盘托出:“我不想这么早就成亲,也不想跟一个我不认识,相互没什么感情的男子成亲,我想像大哥和二哥一样,以后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这话着实有些大胆,谢良瑾说完后自己也有点脸红,旁边的丫头茶茶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偏偏那边的二爷竟还一副微微赞许的样子。
    怪不得小姐胆子越来越大,茶茶觉得这跟她家二爷对上小姐时的好脾气有很大的关系。
    听到小妹这么说,谢良臣松了口气,只要她没有这个想法就好。
    他还怕小妹看了这么多书,不小心被里头那些什么夫纲、妇容之类的思想影响,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嘛。
    于是他脸上重又浮现出笑容,宽慰道:“囡囡别担心,娘那里我去说,以后咱们要选什么人,必定得你同意才行。”
    最重要的是,他一定会先把这人从里到外查个清清楚楚,要既不风流也不下流,长得要好看,人品要过关,身板也得不错,更不能是个蠢货。
    至于他娘那里要怎么说,谢良臣也想好了,就说此地难觅良人,所以他打算带小妹进京找,这样一来,他娘肯定会同意。
    解决完这一桩事,谢良臣又去看了看自己的小侄子。
    年仅一岁的谢承远小朋友如今已经生得十分可爱了,是谢家人的心头宝,便如现在谢良臣回来了,他爹娘刚才虽是稀奇了一阵,可晚上还是雷打不动的把孙子抱去了他们屋中,他则迅速失宠。
    说的是帮着小夫妻带孩子,可是谢良臣看他娘的样子,就知道这是明晃晃的假公济私。
    想到这,他又记起明天要去三合村的事来,于是便将自己打算向盛家提亲的事说了。
    赵荷花正抱着孙子哄,精力也大多集中在孩子身上,对谢良臣说什么原本只是随意支了个耳朵在听,哪知却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你说要娶盛瑗?!”
    倒不是她对这个姑娘有什么意见,也不是赵荷花嫌贫爱富,而是她压根就没看出自己儿子对盛家这小姑娘流露出什么特别明显的情义,以前在家中甚至都难听他提起一句。
    怎么这才刚回来,突然一提就是要成亲了?!
    谢良臣郑重点头:“对,在去年上游学出发前,我已经问过了老师的意思,他说要是我能过了会试,便同意这门亲事,之前因着我也没把握,所以便没有告诉你们,如今既然会试已过,那么这事也得提上日程了。”
    谢石头在旁边听着,也是一头的雾水。
    他看儿子神色严肃,拧眉想了半天,最后试探着开口道:“以前我们也没听过你说起盛家姑娘,你现在提定亲的事,是不是盛老先逼你的?”
    他也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
    毕竟自家儿子平日里除了读书便是跟几个朋友出门,就没见他跟哪个姑娘多说过几句话。
    村里对他儿子有意思的女孩子不少,可是无论别人怎么明示暗示,他儿子都跟木头一样,那拒绝的意味便是隔得老远也能看出来。
    赵荷花虽然觉得自己夫君的猜测有点离谱,但也不是全然不认同,毕竟这事实在是太突兀了。
    谢良臣倒没管这些,只问:“老师没有逼我,盛家小姐聪慧机敏,人品出众,儿子是心甘情愿娶她的。”
    盛瑗确实是谢良臣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他第一个有好感的异性。
    虽然两人感情如今还算不上浓烈,但是二人脾气相投,日常相处也能说得上话,能进行一些思想上的交流,这点十分重要。
    而且谢良臣相信,等以后二人成亲,他们的感情也会越来越好的。
    见儿子如此笃定,赵荷花也算明白了,看来她这二儿子不是不喜欢小姑娘,而是寻常情况下并不表露出来而已。
    “盛小姐生得貌美,性子也活泼可爱,你喜欢她倒也正常。”赵荷花点点头。
    谢良臣被他娘这话一调侃,脸难得的有点红,不过他也不否认就是了,那就是他确实也看脸。
    “这么说爹娘是同意了?”谢良臣清了清喉咙,复开口道。
    赵荷花抿唇笑笑,把即将爬到床边的小孙孙捉回来掂了掂,温声道:“你既是喜欢,那便去提亲吧,左右你也不小了。”
    是不小了,谢良臣今年都十八了,等到他成亲还得三年后,那时他都二十一岁了。
    得到了两人的首肯,谢良臣便出了二老的屋子,独个回房去了。
    这边谢石头见娘子脸上仍笑盈盈的,似乎刚才那插曲完全没有困扰到她,不解道:“娘子不说狗剩他以后会娶个官家的小姐吗?”
    赵荷花听着小孙子“咯咯咯”的小声,心都要化了,听丈夫开口,她难得白了对方一眼,哼道:“官家小姐虽好,但难免有脾气,而盛家姑娘虽是性子活泼些,人倒也温柔,以后跟慧娘相处,也不会斗气相争,咱们这家宅才能宁静。”
    谢石头还是不太明白,不过既然他娘子都说好,那就是真好了,所以也放下心来。
    三合村。
    盛瑗一直不停的朝村道上望,盛平顾瞧见了,哼一声:“别看了,该来总会来,不来你就是看上一整天也没用。”
    盛瑗见爷爷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开始摆棋盘,不知他是又要自己跟自己下棋,还是在等谁,走过去道:“爷爷是要跟我下棋吗?”
    盛平顾瞥了她一眼,手上没停,语气平淡:“你什么时候有耐心坐下来跟我下过棋了?”
    盛瑗有点不好意思,谢良臣考中状元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她现在就想知道爷爷之前说的话还作不作数,也不知道他那句考虑一下,到底是真的要认真考虑,还是只是为了面子故意才这么说的。
    知道爷爷是在故意逗她,盛瑗干脆也坐下来,真捏了颗棋子在手中,笑道:“谁说我没耐性了,我现在就陪爷爷下棋。”说着她就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盛平顾见她落子,紧接着也跟着落下一子,只是仍然不开口,就这么沉默的与孙女下着围棋。
    盛瑗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再加上此刻心不在焉,输得更是一塌糊涂,后来见大势已去,她也懒得挣扎,盛平顾凡落一子,她也紧接着立刻落子,全没有章法,看得盛平顾直皱眉。
    “你这是在下棋吗?”
    盛瑗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子落到了方格里,有点囧,又伸手把它放到该放的位置去。
    盛平顾看着孙女这无异于自/杀的一手,叹息着扶额:“算了,你也别折腾我了,我还是自己下吧。”
    叹完,盛平顾开始伸手把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子重新一粒粒捡进棋盒里。
    盛瑗见爷爷还是不说话,到底自己先忍不住了,开口道:“爷爷,谢师兄出发前您对他说......对他说......”
    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盛平顾撩了她一眼,复垂下眼睑,哼道:“我说什么了?”
    盛瑗心中羞恼一盛,咬着唇赌气般直接开口道:“您说只要师兄过了会试,你就答应我俩的亲事......”
    “啪嗒。”
    棋子落到盒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盛平顾抿唇瞪着孙女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答应他了?我只说会考虑。”
    “您怎么能出尔反尔?!”盛瑗有点急了,“那时候您明明答应了的!”
    见孙女着急,盛平顾愈发的不高兴,棋子也不捡了,拉着脸道:“你就这么喜欢他?”
    这话实在是直白,不过盛瑗本也不是忸怩的人,脸红了会,复抬头看着盛平顾,坚定道:“您不也很喜欢谢师兄吗?”
    “谁说我喜欢这臭小子了!”盛平顾吹胡子。
    见爷爷露出真性情,盛瑗悄悄一笑,拆穿道:“你可别说不是,自从谢师兄考中举人,多少人来找您拜师,偏偏您就没一个看得中的,还说不是偏爱谢师兄?”
    盛平顾被人拆穿有点下不来台,不过还是嘴硬道:“那是那些人都太笨了,要真收下,只会连累我的名声,再说我忙得很,哪有时间收弟子。”
    “那谢师兄的弟弟,谢家三哥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爷爷也不愿收下他?”盛瑗偏头,眼睛里闪着调皮的光。
    “我那是......我那是......”那是了半天也没说出后半句,盛平顾彻底恼羞成怒,将棋盒一推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欢那个臭小子!”
    自从离家之后,他身边就只有孙女一人了,京中那些人他是早没把他们当亲人了的,可是他们才在小村子落脚没多久,那臭小子就耍了花招来哄骗他家的囡囡,当真可恶!
    如今他是一万个后悔,早知道那天他就追过去把那青梅还了,才不跟这臭小子玩什么青梅竹马的把戏。
    两人如今情况已经完全掉了个个,盛平顾跟个孩子似的赌气,盛瑗反而平心静气的开始哄他。
    “那爷爷不是也说不想我变成老姑娘吗?”
    她笑着给盛平顾倒了杯茶,朝那边推了推,复又道,“不过要是真不嫁人也没关系,我就跟爷爷一辈子,反正这世上也没人比爷爷对我更好了。”
    此话一出,盛平顾鼻尖一酸,险些红了眼。
    他唯一的儿子冤死狱中,盛家不愿出手相救,最后他那可怜的儿媳也跟着去了,为此,盛平顾与家中决裂,对方也巴不得甩了他这个包袱,顺水推舟把族谱上的名都给去掉了。
    可怜他小孙女当时才几岁,父母去世后日夜啼哭,险些把他的心都给哭碎了,好容易过了一年,小孩子忘性大,开心了些,盛平顾这才带着她远走他乡。
    岂知原来这事一直埋藏在孙女心中,平日对着他的笑脸竟都是强装的。
    “谁要你一直陪着我了?成天里野得不成样子,还是尽早打发了出去的好。”盛平顾稳了稳声音,尽量以平日的语气道。
    盛瑗知道爷爷这是心软了,也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也不顶嘴,只又问:“爷爷为什么不愿意我嫁给谢师兄呢?”
    见她越说越大胆,盛平顾又唬了脸:“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也不见你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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