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青禾脸涨得通红,一跺脚,终于下定决心,“能否劳烦大人顺便查看台州府的秀才名录,看本地究竟有几个叫关清的?”
    话出了口,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李青禾跟着忐忑起来。
    现在几乎没有什么证据,他和慕笙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如果关清是无辜的,那么自己就做了小人,陷对方于苦境,日后还有何颜面面对?
    可听了慕笙的话,由不得他不多想。
    李青禾记得很清楚,殿试当日关清迟迟不到,他还担心对方误了时辰,所以频频回头。
    后来关清紧赶慢赶到了,因只与自己相熟,便站在一处。而李青禾自己原本就跟慕笙他们挨着,这么一来,关清距离慕笙也不过一尺之遥。
    最关键的是慕笙的描述:高瘦,容长脸,一脸苦相……那不正是关清么?
    马冰却留意到他说的另一个细节,“你说殿试那天,关清很晚才到?”
    李青禾并不知道客栈灰烬的事,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是,他住得远,我当时还后悔没约他一起走。”
    “他住在哪家客栈?”谢钰问。
    听李青禾说了名称后,马冰和谢钰下意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讯号:
    有问题!
    春闱前后京中客栈人满为患,考生们家境不一,抵达京城的时间也有前有后,必然要有一部分人去偏僻又便宜的客栈住,这很正常。
    开考时间早在春闱前就定好了的,客栈也会帮忙提前叫醒,所以只要算好时辰,基本都能提前到达宫门口。
    关清住的那家客栈确实有些偏,但也没到远到要迟到的地步。
    这可是殿试,他这样不上心吗?
    但如果他早就出门了呢?中间空出来的时间差足够去如意馆做点什么了!
    “那这跟秀才名录有什么关系?你可知污蔑考生冒名顶替,是重罪?”
    谢钰坐着,李青禾站着,天然一段高度差,可后者却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压,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李青禾自然知道,可事关前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掐着掌心咬牙道:“因为多年前我们曾见过另一个叫关清的秀才,按理说,天下这许多人口,同名同姓也不算稀罕,但同在台州又考科举的同名同姓者,属实不多见。
    按理说,大家都是同乡,中间又有那么多次文会,总该见过几回,可奇怪的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未曾有一人识得这个关清。
    还有,当日我登门拜访,发现他的双手十分粗糙,不仅有伤,还有许多老茧。诚然,寒门学子不少,我年少时也曾帮家中做些粗活,但多年保养下来,痕迹早就淡了,可那关清的几处伤口和茧子瞧着却像是这两年,甚至是最近才添的。”
    对方虽然说是篆刻弄的,但李青禾觉得不像。
    就算伤口勉强说得通,茧子的位置却对不上。
    “这个是否有些牵强?”马冰道,“万一他家里真的很穷呢?”
    有的寒门学子能眼睁睁看着家人累死也十指不沾阳春水,有的却能体贴家人,时时帮着做活,磕磕碰碰有点茧子也不奇怪吧?
    李青禾摇头,“姑娘可知,皇恩浩荡,举人每月可领白银二两,米布若干,外出亦可住驿馆,期间不必耗费分毫。别的不说,单单一年二十四两银子,就足够一户普通人家好好过活。
    若还不够,多得是富贵人家请举人做先生,管吃管住管四季衣裳,一年又是几十两束脩进账,无论如何也用不着我们再去做体力活,又哪里来的茧子?”
    若读了几十年书还要被迫卖苦力,那才是天大的笑话,朝廷第一个看不下去。
    之前他只当对方不愿交浅言深,听过就算,可如今出了大案,一切不合理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于是稍后众衙役兵分两路,一队跟元培进宫取名录,另一队去找关清。
    谁知去宫里的还没回来,客栈那边就传回消息:
    关清不见了。
    第22章
    衙役赶到客栈后发现关清没在房间,行李也消失了。
    问掌柜的人什么时候走的,他们也不知道。
    “跑了?!”
    这当口跑了,是不是做贼心虚?
    “不好说,”衙役道,“客栈的人说这种事常有发生,有时客人懒怠专门告知,住完了就走了。而客栈见他们没提前续银子,就知道不打算继续住,到时候上去收拾就是,也不算什么。”
    “正是,”另一个衙役接着说,“关清这次只是三甲,等选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外地人没房子没地,吃喝拉撒都是开销,长久住客栈耗不起,好些人看了名次后都会先去别的地方谋个营生,或隔三差五进来看看情形,或略花一点银子,请专门的中人帮着打探消息,两不耽搁。”
    听说那关清没什么钱,选择离开开封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前脚才说了他有嫌疑,后脚就走了,总有些敏感。
    众人就都看向谢钰。
    怎么办,抓还是不抓?
    谢钰当机立断,“去迎元培,另外让画师准备。”
    若是虚惊,也不过白忙一场,可若这一枪扎准了,就能节省大量时间。
    众人立刻分头行动,半路上就见元培纵马疾驰而来。
    “大人!”
    不等到近前,元培就滚鞍落马,又是震惊又是惊喜道,“近十年来,台州府就出过一个叫关清的秀才!是大案啊!”
    一听这话,大家就理解他为什么会是这幅表情了。
    本以为只是寻常舞弊案,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证实之后来不及高兴的,竟又发现是个案中案!
    台州府中过秀才的关清只有一个,但如今这中了进士的却不是李青禾等同乡认识的那个关清……有人替考!
    “来人,”谢钰当街下了令,“发布海捕文书,即刻捉拿替考者!”
    开封府上下像一只巨大而训练有素的陀螺,迅速而有序地忙了起来,谢钰自己也马上进了宫。
    有人替考却无人察觉,证明当地官府早就被收买了,更甚至于当年主持府试的考官也牵扯其中。
    这还只是顺带着查出来的,是不是还有没查出来的?
    这些年用这一招跻身官场的,又有多少?
    必须立刻向陛下言明!
    稍后绘有“关清”画像的名录到了,开封府的人甚至都顾不上拿给慕笙核对,而是先让画师们埋头绘制起来。
    如今他牵扯到替考大案,闹不好整个朝廷都要大清洗,相较之下,个人舞弊简直不算什么了。
    马冰画技不错,见时间紧迫,也在旁边跟着试了一回,然后就被拉入伙,开始了枯燥乏味且看不到尽头的描摹过程……
    众所周知,当兴趣变成不得不做的事情时,一遍两遍还可能觉得有趣,而十遍二十遍之后,痛苦便油然而生。
    马冰已记不清自己画了多少个“关清”,双手笔触几乎变成本能,现在只要一闭上眼,漆黑的视野中就会浮现出那张苦哈哈的脸!
    加钱,必须得价钱,马冰一边痛苦地递出去第无数张“关清”,一边腹诽道。
    那边李青禾还在客栈等消息,正满屋子打转,忽听街上马蹄阵阵,中间还夹杂着“开封府办案,闲人退避”的警戒声。
    他跑到窗边看时,正见一彪人马举着令牌从窗前滚滚而过,整片大地似乎都被震动了。
    又过了会儿,竟有衙役快马过来张贴通告,引了无数人观看。
    见那通告上似乎还有人像,李青禾也下楼挤着看。
    他来的稍微晚了些,一时间没挤进去,却听里面的人大喊起来,“别挤了别挤了,这画像还没干哩,弄了俺一身墨迹!”
    什么事这样紧急,竟连等墨干的工夫都没有?
    李青禾忍不住道:“前面有没有识字的,念一念吧,大家也就不挤了。”
    里面就喊,“这,没念过书啊……”
    众人大怒,“不识字你挤个卵蛋!”
    这不是添乱吗?
    李青禾忙举起胳膊,扯着嗓子喊,“我我我,在下是,是举人!”
    他生怕慕笙的案子定了性被人认出来,便临时改口。
    众人一听,肃然起敬,忽地让出来好大一块空地。
    “竟是位举人老爷,失敬失敬。”
    “啊,细看之下天庭饱满天圆地方,果然是个官老爷的长相!”
    “喂,前头的快让开,莫要挤坏了这位老爷!”
    也有帮着推搡的,李青禾竟跟个葫芦似的,被几双手转着圈儿地推了进去。
    “多谢多谢,有劳有劳……”他压根来不及看清帮忙的是谁,只好胡乱谢了一气,又抬头去看那告示。
    告示上的画像映入眼帘的瞬间,李青禾脑袋里嗡的一声,竟忘了呼吸。
    “大老爷,到底是什么事?”
    “是啊,城里好久没这样警戒了,怪吓人的,出什么事了?”
    有人耐不住催促道。
    李青禾脑子里乱哄哄的,正欲开口,却见又是两名骑着快马的衙役从街头驶过。
    前面一人手提铜锣,边敲边喊,“现捉拿替考者关清,有见到的速速检举,藏匿者以同党论罪,不得有误!”
    后面那人手里抓了厚厚一沓画像,等同伴喊完,他就随手抓出一摞,猛地朝天一扬。
    两人双骑并不停歇,一阵风似的卷了开去,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无数画像就扑簌簌落下来,好似下了一场大雪。
    几息过后,同样的喊话声在远处再次响起,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地冲到街上,拼命伸长了胳膊争抢起那些画像来。
    了不得了不得,竟然有人替考?!这可是要杀头抄家的大罪啊!
    多少年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了?
    李青禾被人挤了两下,踉跄着回过神来,可巧旁边有人抢得一幅画像,他也凑上去看,果然是关清!
    不,他根本不是关清!
    那他究竟是谁,真正的关清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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