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休休两指捻起那片布角,从画卷里抽了出来,便看到一条赤色的鸳鸯肚兜。
    都不用猜想,这鸳鸯肚兜定是贞贵妃的。
    北魏的女郎未婚者皆是穿戴粉色或是绯色肚兜,已婚的妇人则是穿戴绛红色更多些——正红色只有皇后才有资格穿。
    而这条赤色肚兜,花纹绣工一看便是宫里的绣娘所织造,双面的鸳鸯用金丝银线绣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在北宫中,除了皇后与顾月,也只有贞贵妃能用得上金丝银线织造肚兜了。
    甚至连朱玉都明了这一点,她胆战心惊地在殿内左顾右盼,见没有人,附在顾休休右耳边,压低了声音:“女郎,贞贵妃这是与住持有私情?……此事非同小可,不如先去问一问宸妃娘娘?”
    顾休休垂着眸,指尖在桌子上轻叩了两下,似是在思忖什么。很快,她抬起了头,长睫一扬,笑着道:“怕什么?”
    她声音拔高了些:“这可是个扳倒贞贵妃的好机会,后宫嫔妃与人私通乃是死罪,咱们走。”
    说着,她便将赤色肚兜放回了画卷里,看了一眼桌上的冰砚后,带着朱玉离开了经文殿。
    顾休休和朱玉前脚刚走,那殿内书架后的墙面上却是轰隆隆响起了机关声,住持与贞贵妃便先后从经文殿的暗室内走了出来。
    第29章 二十九条弹幕
    住持缓步走到书桌前, 将画轴里夹着的肚兜扯了出来:“贞贵妃, 你到底想做什么?”
    “私通嫔妃是死罪,我与你清清白白,你却有意引她误会,叫她以为我们私情通奸……连此物都拿了出来?”
    他将肚兜扔在了桌子上, 似是有些不悦。
    贞贵妃是帮了他不少忙, 助他得到住持之位,每年还会给他送几箱金银珠宝, 明面上亦是给永宁寺捐了不少香火钱,私下里还给他送过美人歌姬, 供他取乐。
    但他做了永宁寺的住持后, 也没少帮贞贵妃的忙, 当今皇帝和太后都信佛道,若不是他从中相助,让皇帝以为贞贵妃乃命中天女,贞贵妃又怎能被偏宠多年。
    原本是互惠互利之举,贞贵妃此次却提出了十分过分的要求——不但让他与宫婢在贞贵妃房中欢好, 还要他将她的肚兜和御赐之物冰砚放在他的经文殿。
    他不管贞贵妃有什么计谋, 两人早已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若他遭了殃, 定是也要将贞贵妃拉下水就是了。
    见住持一脸不愉,贞贵妃冷笑一声:“若非是你无用,让太子与顾家女郎的八字合了上, 本宫又怎会出此下策?”
    原本她筹谋好了,只要买通永宁寺途中的山匪,劫持走顾休休的马车,将其先淫后杀, 此事便算是了了。
    谁料四皇子那朽木蠢物,非要横插一脚,娶了顾佳茴那身份低微卑贱的女子便罢了,竟还贪心地想要在顾休休被破身之前,先自行享受一番。
    便是四皇子搅乱了她的计划,令顾休休有了可乘之机。
    不但舌灿莲花策反了山匪,还刺伤了他的大腿,叫那山匪追着他砍了两个山头——不出意料,顾休休已是知道来人是四皇子,又或是已经猜到了是谁在背后指使山匪。
    若是顾休休向顾家人哭诉此事,届时永安侯一怒之下,告到皇帝面前去。待到那时,她可就身处在了被动中,再难收场。
    为了不让这样的场面发生,贞贵妃便让人时刻关注着顾休休的一举一动,自导自演了一出戏。
    顾休休在她寮房外所听到的动静,是她叫住持与宫婢故意制造出来的,而她当时正在与太后一同诵经礼佛,有充分不在场的证据。
    那被李嬷嬷支使到温阳公主更衣的顾佳茴,也是她有意为之。
    顾佳茴第一次来寮房,必定不熟悉道路,那引顾佳茴去更衣的婢女一走,顾佳茴就只能四处乱溜,寻找回斋坊的路。
    而温阳公主的寮房与贞贵妃的寮房离得很近,顾佳茴只要出了温阳公主的房,转个弯就能看到贞贵妃的寮房。
    待顾佳茴看到顾休休伏身偷听的模样,必定会上前去询问,而这一询问,就会惊动寮房内欢好的两人,令顾休休慌乱逃离现场。
    顾休休自然不会将看到的一切告诉顾佳茴,毕竟顾佳茴往后要进四皇子府为妾,而她乃是四皇子的母妃,顾休休会下意识将顾佳茴也当做敌对的人。
    顾休休不告诉顾佳茴,顾佳茴就会胡思乱想,越发觉得顾休休鬼鬼祟祟,有事相瞒。
    而这时,便也达到了贞贵妃的两个目的——一是让顾休休犹如惊弓之鸟,因撞破奸情担心自己会被灭口而敏.感多疑,时刻提防周围的一切,并且惶恐之余,生出想要先下手为强,揭露贞贵妃与住持私通的想法。
    二是在顾佳茴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为后面贞贵妃的肚兜,出现在住持的经文殿中做了铺垫。
    贞贵妃还特意在顾休休用斋饭时,安排了两个妇人,道出她怀上四皇子前,曾在永宁寺小住过一段时间的过往,引得顾休休怀疑四皇子的身世。
    而后便是顾休休抄经时,她又叫人偷走了顾休休抄好的几页经文,令顾休休成了殿内最晚离开的女郎,便要如往年一般,代其他女郎将所有抄好的经文递送到经文殿去。
    这样一来,顾休休就能在递送经文时,无意间发现她提前放好的冰砚与肚兜,以为自己找到了她与住持私通的关键证据,迫不及待地寻找机会在皇帝面前揭发她。
    可顾休休却不知,她昨晚上特意去见了皇帝一面,慌乱地告诉皇帝,自己寮房内进了贼人,失窃了一条肚兜与一块冰砚——皇帝来永宁寺,也在贞贵妃的意料之中。
    前两日太子与顾休休八字合上后,皇帝便开始加紧批阅奏疏,想要早些处理完朝堂的杂事,亲自到永宁寺找蓬元大师聊一聊合八字的事情。
    至于那失窃的肚兜和冰砚,怎么会出现在住持的经文殿呢?
    顾佳茴会想起顾休休在她寮房外鬼鬼祟祟的模样,并在她的指引下,道出顾休休曾出现在她寮房外的事实,成为指认顾休休偷窃肚兜和冰砚的人证。
    经文殿的僧人也会作证,这两日只有前去送经文的顾休休去过经文殿,那肚兜和冰砚只能是顾休休放进去的。
    只要顾休休敢当众揭发她,她就会让顾休休知道,什么叫做自讨苦吃——栽赃诬陷后宫嫔妃与人私通,何况贞贵妃还是皇帝的宠妃。就算被太子与宸妃护住了,顾休休的名声也算是毁了大半,往后再难立足洛阳城的士族中。
    不光如此,顾休休说的话,也都失去了可信度。就算顾休休喊破嗓子,告诉旁人她勾结山匪劫持顾休休的马车,也没有人会相信了。
    原本那日夜宴上,顾休休接受了与四皇子的请婚,便是皆大欢喜。谁让顾休休不识好歹,非要放着大好前途的四皇子不嫁,偏要嫁给那病恹恹将死的太子。
    贞贵妃绝不容许任何人撼动她与四皇子在北魏的地位。
    贞贵妃怕住持心里没底,届时慌乱之下坏了自己的事情,便大致将自己的计划讲了一遍,让住持稳住心态,且看她如何整治顾休休便是了。
    住持却还是不怎么安心,问道:“娘娘是否太过笃定,若顾家女郎是个谨慎小心的性子,回去思量过后,并未到御前去揭发娘娘……那之前所做的一切铺垫,岂不是都白费了?”
    “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本宫没有提前预料到吗?”贞贵妃笑了一声,伸出自己涂着丹蔻的纤指,似是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就算她不敢揭发,还有宸妃身边的春芽……”
    “两年前宸妃从辛者库救下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春芽,却不知春芽那宫婢,其实是本宫安插的眼线。”
    住持皱了皱眉,又问道:“那宫婢跟在宸妃身边两年多,你就不怕春芽生出感情,背叛了你?”
    贞贵妃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冷着声道:“春芽的父母兄妹都在本宫手里——她进宫为婢便是为了给她病重的爹换钱抓药,本宫随便拿了些人参草药吊住了她爹的性命,她感激本宫还来不及,怎会背叛?”
    “若她胆敢背叛,本宫就杀了她全家!”
    这一次,住持总算没话说了。只是不由得胆寒,后宫中的女人真是可怕!
    思及至此,他不禁同情起了顾休休,幸好他跟贞贵妃是盟友,而非敌手,不然倒霉的人就要是他了。
    -
    午时放斋,那久居佛堂不曾露面的津渡王子,高僧佛子,竟是突然出现在了斋坊中。
    士族女郎们顾不得吃饭了,皆是一脸欣喜地朝着津渡涌去。
    彼时,顾休休正在与顾月一同用斋饭,听见远处的骚动,她扬起眸子望了一眼,似是打趣道:“阿姐,津渡王子好受女郎们欢喜。”
    “不过是斯文败类,有什么可欢喜的……”顾月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手中的筷子用了几分力,戳下去的时候震得盛菜的盘子都在响。
    顾休休吃吃笑了两声:“阿姐,你再用些力气,这菜盘子就要四分五裂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凑近了些:“阿姐将尺素琵琶还回去了?”
    “……还了。”
    “那阿姐可有提醒他,苗疆王病危是假的事情?”
    顾月抬起头:“有什么可提醒的,他本就知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他不是个好人,一肚子坏水。什么高僧佛子,我瞧他像个大尾巴狼。”
    提起此事,顾月便一肚子气。她清晨去了津渡所居的佛堂,刚一进去,身旁陪同的僧人就哐当一声倒了地。
    旁人都知津渡是苗疆王的第三子,性格温和,天性悲悯心慈,受苗疆百姓的敬重,在北魏亦是被捧至高位,被称作佛子。
    其实他是个养蛊高手,放眼苗疆,也只有苗疆皇室里几个长老能与他的蛊术相匹敌。
    那突然倒地的僧人,想也知道,定是津渡动了手脚。六年未见,他的容貌却是丝毫未变,还是一如既往的惑人妖冶,皮肤雪白,唇瓣殷红似血,眉心点着朱砂,仿佛绽放在无间地狱中的曼陀沙华。
    她本想着为这段感情,认真地做一个结尾。可话没说三句半,他就原形毕露,衣着松散,坦胸露背,半倚在打坐用的蒲团上,笑得妖娆:“花儿,过来抱抱?”
    那乳名从他口里叫出来,就沾染上说不尽的暧昧,顾月到底没忍住,将尺素琵琶砸在了他头上。
    可他却轻轻松松接住了尺素琵琶,还顺手给她奏了一首求爱曲,微挑的桃花眼中含情,似是带着若有若无的钩子,举手投足皆是无尽的旖旎。
    顾月忍着气,将顾休休所说的话重述了一遍,提醒他注意召他回苗疆的使者,还有他那两个不省事的哥哥。
    但津渡用那双含情眸,直勾勾看着她,嗓音温柔:“花儿,你在担心我?”
    担心个屁!顾月看他毫不吃惊的样子,就知道他早就清楚苗疆王没有病危!
    六年时间,让顾月变得稳重成熟,磨砺得像是蚌壳里的珍珠,越发圆润凉泽。而津渡却完全没有变,还是如同六年前她未进宫时那样,亲昵喊着她的乳名,完全没有一点高僧佛子的模样。
    要非说哪里变了,那就是津渡的心眼子越来越多了,肚子里的坏水也是与日增长。
    顾月想着,便又用筷子狠狠戳了下去,仿佛她要夹得不是菜团子,而是津渡的脑袋。
    “……本就知道?”
    顾休休怔了一下,想起弹幕中提及顾月与津渡原本的结局——顾月被栽赃陷害,一杯毒酒赐死,而津渡回苗疆复仇,却死在途中,遭人暗杀。
    两辈子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的是,这个节骨点上,有人伪装使者以苗疆王病危为由,召津渡回苗疆去。
    倘若津渡在顾月没有提醒前,便一早就知道苗疆王病危是假,那原书中的津渡应该也知道才对。
    既然如此,津渡为何会被人暗杀,死在回苗疆的途中?
    顾月已是不止一次提起津渡,便用一些听起来跟津渡不搭边的词语形容他了。早在顾月入宫前,就说过津渡是披着羊皮的狼,甚至还用上了什么有辱斯文,人面兽心等形容词。
    往日顾休休听得似懂非懂,而如今顾月又说津渡早就知道苗疆王病危是假。她便突然生出一种错觉——自己好像低估了津渡,错将腹黑的恶狼当做了柔顺的绵羊。
    倘若推翻世人对津渡的固有印象,按照顾月所说的来推理。
    那顾休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原书中的顾月和津渡其实没有死,只不过是津渡为了带顾月离开,便将计就计,咬上了贞贵妃的鱼钩——那杯毒酒没有毒,死也是假死,一切都是金蝉脱壳的障眼法。
    毕竟以顾月的性子,若是想带顾月离开,好好劝说,自然是没有用的。
    比起小情小爱,在顾月眼中,更为重要的是顾家和她疼爱的妹妹。
    但倘若借着贞贵妃之手,成功栽赃陷害了顾月与津渡私通,皇帝必定忍不了这顶绿帽子,为了保全颜面,便是一杯毒酒赐给了顾月。
    这时候,顾月就是想继续留在北宫,留在北魏也是不成了。她除了死,没有其他的选择。
    北魏的宸妃娘娘死了,活下来的就是顾月,是津渡的花儿。
    而津渡为了顾月,便也假借敌手,让苗疆的津渡王子‘死’在回苗疆的途中。
    顾休休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要真是如此,那津渡真是好心机,好可怕——眼看着心爱的女子嫁作他人妾,却能蛰伏六年未动,寻觅到了离开的机会,不惜两败俱伤,抛弃所拥有的一切,斩断她的所有退路。
    不论是哪一点,都非寻常人能做到。
    可顾休休又不得不承认,津渡这法子很管用,若不是这样做,大抵顾月会在北宫苦熬到死的那一日,也不会认清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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