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入夜,季凉又梦见了那一个折磨了她八年之久的梦魇。
    梦境里依然是通红一片,可那种炙热的温度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的父亲、母亲与哥哥站成一排微笑着望着她。
    在他们身后,有新出的朝阳,冉冉升起。朝阳的红色取代了火光,让她梦境里的那片焦土重新长出了嫩芽。
    那片绿芽之上,她的父亲、母亲、哥哥一起向她挥手,然后一个一个转身,走向红日,消失在地平线的那头。
    季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在自己的梦境里无能为力。
    她蹲下身去,嚎啕大哭。
    第267章 说服 ◇
    ◎我尽我所能,许你们一世长安。◎
    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悲伤。
    她的梦境里, 常年漫天阳红被阴雨覆盖,她的世界从一地火海,变成了一片汪洋。
    她知道,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梦魇里折磨她了。
    她知道, 从此以后, 他们便可以从她的梦境里解脱,直上九天, 落入银海,到人人都必须都过的黄泉路上,重新轮回转世,再无牵挂。
    “父亲……母亲……哥哥……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啊……带我走,带我走……我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
    季凉宛若一个迷失的孩童一般,看这空无一物的世界, 一粒一瓦地逐渐崩塌。
    她蹲在世界的中心, 无路可逃。
    “季凉!”
    有一个声音撑住了这个崩塌的世界, 变成一个光罩,保护着她, 把她从梦魇中拉了出来。
    她张开眼,看见许安归披着发,坐在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哭得这么厉害?”
    季凉满脸的悲伤与泪水, 扑向许安归, 放声大哭:“他们走了!许安归……他们全部从我的梦里消失了。我再也梦不到他们了,他们不要我了, 他们终于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世上!许安归, 我想他们, 我不想让他们消失……”
    季凉把脸埋在他的肩膀,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衫。
    许安归把她按在自己的怀里,在她耳边低语:“别怕,你还有我,还有我。你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许安归抱紧她,给她承诺:“我不会离开你,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季凉什么都没有听到,她的世界只有她的哭声在回荡。
    *
    不知道睡了多久,季凉睁开了眼睛,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她摸了摸眼睛,大约是昨晚哭得太久,眼睛肿了。
    她坐起身来,发愣。
    月卿从外面进来,她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碗药,与一条棉巾。
    她把东西放在床头,拿起那块绵巾:“我用冰水镇过了。你搭在眼睛上,应该很快就能消肿了。”
    季凉拿过那条冰凉的绵巾,搭在眼睛上:“谢谢。”
    “昨晚为什么哭的那么伤心?”月卿问道,“凌乐说许安归在这里守了一夜,等你睡安稳了才回房休息。”
    季凉幽幽一声:“大约是,自己放过了自己之后的一场宣泄罢……”
    月卿默不作声,伸手去摸季凉的脉象,许久,她才道:“还好,脉象平稳,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弱。”
    季凉苦笑一声:“你觉得我应该如何?”
    月卿道:“我想着,你心里放下了一件大事,松了一口气,怕你忽然一下病倒。”
    “现在哪是病的时候,”季凉动了动身子,盖在眼睛上的棉布掉了下来,“我今日还要去见潜风。”
    月卿当即就把药递到了她的嘴前:“先把药喝了!”
    季凉望着月卿忽然笑了,笑得月卿莫名其妙。
    “怎么了?”月卿蹙眉,“哭了一晚上哭傻了?”
    季凉把药一口倒入嘴里,放下碗,扑到月卿的身上:“有你们在,真好。”
    “哎呀!”月卿伸手去接那块镇了一刻钟的棉布,没接到,“我的布!你看你看,掉地上了,我又要去重新镇一块!你快闭上眼睛躺会吧,怎么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季凉笑着听着月卿对她碎碎念,一点也不觉得烦人。
    “你回季府的时候,记得让师叔给你看看脑子。我觉得你现在脑子有点问题!”月卿没好气地瞪了季凉一眼,拿起空碗与掉在地上的棉布转身出了清风阁。
    月卿前脚刚出去,许安归就来了。
    他一身玄色的劲装,满头是汗,看样子是刚从校场上下来。
    他看见季凉已经醒了,情绪稳定,没有大哭大闹的迹象,便放了心,道:“我去净房换身衣裳。”
    季凉看着许安归进了净房,净房里传出蛐蛐索索地脱衣服的声音,不一会就传出水砸向地面的哗啦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许安归已经换了一身长袍从净房里出来。
    他来到床前,坐在床边,拿起几个软枕磊在她的身后,轻声道:“怎么不多睡会?哭了一晚上。眼睛疼吗?”
    季凉靠在软枕上,摇摇头:“你用了早膳,去上朝罢。”
    许安归道:“北境军饷的案子已经结了,我给兵部堂官放了假。部里的事也不是一天就能做完的。我今日不去了,在家陪你。”
    季凉点头:“正好,潜大哥他们给藏息阁带信说已经回来了。”
    许安归蹙眉:“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等到英国公老公爷寿辰之后?”
    季凉道:“据说,是船到了浅州,因为货物的问题被拦了,不知道要盘查到什么时候,雇主就让他们先回来了。若是再出船,便直接从浅州找人了。”
    许安归道:“什么时候去见他们?”
    季凉道:“一会用了早膳,我们就出门罢。从季府的暗门进,他们已经在季府等我们了。”
    *
    辰时末,季凉带着许安归从季府的另一道暗门进入了季府。这道暗门是在一个成衣坊后面的暗道。
    两人佯装出来游玩的模样,进了成衣坊,这家成衣坊是宁远商号的,季凉在里面换了男装,便下了暗道。
    两刻钟后,季凉与许安归带五名亲卫,从季府的一座偏院的地板下钻了出来。
    这已经是许安归第三次从不同的暗道进入季府了,狡兔三窟,也不过如此了罢?这看似朴素的一件宅子,居然到处都藏匿着暗道。
    走暗道的时候,许安归就一直在好奇地左顾右盼。
    季凉回眸看见他一脸诧异之色,问道:“你在看什么?”
    许安归道:“温泉行宫这边到处都是温泉,你这暗道居然不漏水,可见是行家设计的这座宅院的密道。”
    季凉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只道:“哦,这座宅子,是时家设计的。”
    “时家?”许安归不解地看着季凉。
    季凉道:“之前帮我去偷盛明州银票的那个人,叫时休,是时家现在的家主。他们家祖传的偷盗手艺,时家祖上是盗墓,寻龙点穴,堪验风水,都是他们家的看家本事。因为盗墓积累了一点家业,为了后辈的名声,便改了行。明面上的产业是卖锁具,其实主业是替人看风水,定宅院,设计院子架构什么的他们也可以做。这方圆几里之内,确实水道复杂,可这些事,交给时家都不是事儿。宁弘从打算在这里建造宅院开始,就已经替我想好了万不得已的退路。只要我在季府,就是绝对安全的,没有人可以抓得到我。”
    许安归对时休这个人有好感,因为在北境军最困难的时候,他劫了北境五姓的不义之财,尽数送到了他的帐前。
    “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见见时休。”许安归道。
    季凉轻笑:“过段时间罢。他的夫人要生了,上次他出来帮我,都是悄悄跑出来的。等他的孩子出世了,我们可以去送一份贺礼。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
    “也好。”许安归点头。
    两人说话之间门外已经有了人影。
    平伯扣门:“公子。”
    凌乐开门,平伯看见许安归与季凉一起回来,便低头行礼:“见过安王殿下。”
    许安归道:“平伯,以后季府上下不必对我行礼,我许久不在都城,对于礼仪上的事情,也不在意。”
    平伯颔首:“是。”
    季凉走到平伯身侧,在他早就准备的轮椅上坐下,问道:“潜大哥在哪里?”
    平伯回道:“潜风在正厅等着公子。”
    季凉嗯了一声又问:“宁弘可是已经动身去了北境?”
    平伯道:“是,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动身了。说是第一站先去明州。”
    季凉回身看向许安归,许安归会意,侧头对身边的镇东道:“镇东,现在你去找钰老爷子,让钰行即刻派人去北境明州,找宁弘。”
    镇东抱拳,转身又进了暗道。
    “走吧。”许安归走到季凉身后,推着她前行。
    正厅里,潜风一行十六个人,正坐在两侧的太师椅上。
    看见有人影从正厅后进来,潜风连忙站起身来。
    来人人数众多,为首的是一个看上去病弱不堪的瘦小公子,那公子身后跟着身材健硕的富家子,那富家子与一般家的公子不同,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生人勿进的贵气与杀气。
    平伯从人群中出来,介绍道:“诸位,这位就是公子。”
    然后他又转向季凉:“公子,这位就是潜风。”
    潜风是个年过三十的糙汉子,满脸的胡茬,头发用布条一圈圈缠住,一身布衣,布衣上捆着襻膊,腰上系着粗绳。他身边跟着他的所有弟兄都是这副打扮。
    典型的掮客的模样。
    潜风仔仔细细打量了季凉,然后单膝跪下,抱拳行军礼:“潜风见过小主子。”
    跟在潜风身后人也跟着潜风一起跪下。
    季凉连忙道:“潜大哥!快起来!快起来!”
    潜风再抬头的时候,眼眸里已经有了泪光:“终于见到小主子了,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小主子了。”
    季凉揉了揉眼睛:“你就会惹我难过。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潜风蹙眉:“哪里就是好端端的了?小主子的腿……”
    季凉摸着自己的腿,笑着,劝慰道:“你不必担心,薛神医一直在照顾我的身子。倒是你们,我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直腾不出空,实在是有些对不住你们。我不知道你们过得是那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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