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堵不如疏,后宫里人多眼杂,人做了什么事儿都会留下痕迹,与其藏着掖着撇清一切关系,倒不如伪做成利益相关的同党,露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辫子。
    等终于回到住所时,同屋的寺人袁显已经帮他取好烫伤膏,放到了桌上。
    祁遇道了谢,打开药膏给自己涂了厚厚一层。
    袁显此人十分热心,唯一的问题就是许久没有升职,在钻营上颇有些疯魔,时时想认小他十来岁的祁遇做干爹。
    祁遇表示婉拒。
    可拒绝浇不灭袁显的热情,以及八卦。
    “祁掌事,您这么有本事一人,又年轻俊美,宫里多的是小宫女想做您的对食,怎不去应应?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娘娘娘子们伤了手,还得自己抹药。”
    祁遇摇摇头,温声道:“我没那个想法。”
    “也是,”袁显嘟囔,“对食也没什么意思,宫女都是要出宫的,左右咱们只有自己个儿和主子。”
    祁遇笑了笑,没回应,抹好药后双手平摊,规规矩矩躺在塌上准备睡觉了。
    虽然都是伺候人的奴婢,但在这个宫里,寺人和宫女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有些寺人容喜欢自怜,觉得自己生来是男子,却做不得真正的男人,一辈子为奴为婢实在可怜,不像宫女,熬到二十五岁还能放出去自由嫁娶。
    但祁遇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这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他们这些人,即便是挨了那一刀,却依旧有路可以走,有权可以争,可是女子没有。
    从最卑贱的小寺人爬到如今的掌事少监,若不是感念袁显照顾,愿意教他些往上爬的手段,祁遇早就可以有自己独居的小屋了。而那些秉笔以上的太监,更是能出宫建府,金银玉器乃至娇妻美妾,一应用度不比做官的大人们差。
    而女子呢?莫说那些宫女小婢,出宫后谁知遇到的是良人还是歹人,就连天下最最尊贵的这些宫妃贵女,看着有一身气派,实际却还是处处受制,命运掌握在父亲或者丈夫的手中。
    有时候祁遇会觉得,阉人之所以被人鄙夷耻笑,并非因为他们不男不女,或者说这句话讲对了一半,因为他们的低贱只在于“不是男人”,和是不是女人没有半点关系。
    这种观点虽然没有什么人说过,但古往今来,其实人们一直都在做。
    就比如在那些混得好的太监里,有人会把子孙根赎回来,供在按上日夜祈祷,希望自己来世再不受阉割之苦,能做一个完完整整的男人。但好像从没听谁说过,希望自己来世不受阉割之苦,能做个完完整整的女人的。
    本质上来说,身为“半个男人”的阉人,其实依旧有着比女子更多的权力,而比起女子,阉人更容易遭受鄙夷的原因,恰恰也正是因为他们以“非男”之身,享受着几乎同等于男子的权柄。
    祁遇从未同他人谈及这些,但他也知道,持有类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位高权重的太监喜欢凌虐女子了,他们好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地位,从而获得身为男子,高人一等的酣畅。
    这些是他过去作为读书人不曾有过的思考,那时他把人们分为君、臣、民,他的目标是为臣,想的是上忠君下爱民,性别于他而言,只是当周书禾靠近时,令人有些无措,却又忍不住欢喜的温度。
    而如今,他每每想到这些后宫中人,无论是助纣为虐的刘婕妤、还是今日拿滚水伤他的柔嫔、又或者他自己,以至于这宫中、这世道,每日都有人在行的恶事……他并非不觉得厌憎,却也感到悲怜。
    宫里的恶不全是后宫诸人的恶,而是皇帝的恶,宫外的恶也不全是为官者鱼肉乡里、为民者不受教化的恶,而是世道的恶。
    归根结底,是天、与天子的恶。
    作者有话说:
    叛逆小遇在线甩锅,都是世界的错。
    今天七夕,祝大家七夕快乐,有没有对象都要快乐!
    第19章 太极
    前朝的衙门都封了印,司礼监各位秉笔也闲下来,本该是由他们回到御前管笔墨了,可皇帝这些时日得祁遇伺候,用着顺手,还打算继续用下去。
    皇帝今日颇有些闲情雅致,说要画一幅冬日梅花图,祁遇正给他磨着墨。
    天子随心勾勒着粗细曲直,纸上渐渐现出一枝苍劲铁骨的老梅,皇帝左看右看,一时满怀豪情,颇有些得意,把祁遇叫上前来让他评价。
    “你来说说,朕这梅枝如何。”
    祁遇心知皇帝想听人奉承,但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比旁的奴婢更得帝心,除了会察言观色伺候得当,还有曾经是举人的身份,这使他的奉承不同于他人,能让在前朝经常被文官拐着弯儿怼、却为了一个贤名不好发作的皇帝,感到类似于报复的爽快。
    因此他也没有做奴婢的恭谦姿态,依言走上前去,细细端详了片刻,不住地摇头叹息。
    皇帝嘴角虽还擒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淡淡道:“有话直说,最见不得这吞吞吐吐的样子。”
    祁遇深吸一口气,向皇帝行了一揖。
    “奴婢只是可惜,倘若陛下不是生于皇家,不得不终日为国家大事夙兴夜寐,耽误了作画的时间,相必这世间能多出许多可堪流传千古的名画。”
    皇帝眉头一挑,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摇头感慨:“你这人啊,说话实在没个顾忌,居然敢怨皇帝勤于朝政、劝其浸淫画技,这可是大奸之举,小心朕治你的罪!”
    祁遇故作惊慌,忙屈身跪下:“奴婢放肆。”
    “罢了,起来吧。”皇帝笑道,“这宫里人人都只捡好听的话,宫外又人人都爱对朕指手画脚,像你这种既能直言不讳,又不以违抗帝心为荣的人,也是难得了。”
    祁遇顺势起身,恭声道:“陛下仁善。”
    皇帝对他的知趣颇为满意,随意关心了一下这位“忠仆”:“你这手是怎么了?”
    祁遇垂眸,主动伸出缠着纱布的双手。
    “回陛下的话,奴婢昨日去揽芳阁给周宝林送赏,宝林娘子见陛下赏赐甚多,欢喜之下不慎打翻茶壶,那壶是陶制的,没有瓷器坚固,摔到地上便碎了,奴婢这才不小心伤到了手。”
    皇帝想着那仓促一幕,被逗得笑出声来:“这姑娘还真是冒失得紧,没伤着她自己吧。”
    祁遇摇头笑道:“陛下放心,周娘子未受伤,只是奴婢前日去了好多娘娘娘子们那儿送赏,左看右看,发觉周娘子的揽芳阁实在简陋了些,桌椅屏风都有些陈旧,屋里更是连个白瓷的茶壶都没有。毕竟这先前是为淑女备的殿,可如今陛下心向宝林,给周娘子提了位分,如此却是奴婢们疏忽了。”
    皇帝听他一说,确觉自己待那位新晋的宝林不够周全,又想到周书禾那年轻的身子,和她望向自己时满心的欢欣信任,不禁有些意动。
    他看了祁遇一眼,道:“既受了伤,明日起便叫姚淮安来伺候吧,正好朕也和万敏说了晋你为秉笔太监的事儿。得了闲就好生备着,该裁衣裁衣,该建府建府,别一幅寒酸的样子,朕看着也烦,除夕宴上等你穿着秉笔的官服给朕布菜,记着了么。”
    祁遇闻言大喜,连忙跪下,朗声道:“奴婢遵旨,谢主隆恩。”
    *
    当日晚上,皇帝又翻了周书禾的牌子。
    本来在新入宫的这批宫妃里,除开两仪殿里的那些个采女,也就沈淑女一人尚未承宠了。结果昨日皇帝去了宜和宫陈宝林那儿,还送了好些赏,今日又点了宜和宫的周宝林,又是送赏又是差人翻新宫殿的,那样大的阵仗,气得那钟粹宫的沈淑女转头就去主位庄妃那儿哭了个痛快。
    “宜和宫是有什么妖术不成,怎么就迷得陛下祖宗规矩都不要了,秀女出身的新宫嫔还未见完一轮呢,便又招了那周书禾。”
    庄妃斜睨了她一眼:“陛下的规矩岂是你能说三道四的。”
    沈淑女忙起身,做势要打自己:“嫔妾这个嘴真是,该打该打。”
    “是啊,不尊陛下信口雌黄,身为淑女直呼高两级的宝林姓名,着实不该,”庄妃靠在榻上,话锋一转,“不过好在你还能知错,本宫也不愿做那恶人,既是你自己觉得该打,便打吧。”
    沈淑女本来是想着同仇敌忾,却万没想到庄妃抓着她的小辫子不愿意放,闻言有些尴尬,放在脸上的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呐呐僵在那里。
    “打啊!”
    庄妃烦得要死,提高声量一巴掌砸在桌案上,呵得沈淑女直哆嗦,一边哭,一边真自己掌起嘴来。
    见她还算听话,庄妃便也收了声,就着皮肉“啪、啪“的拍打声,柔声道:“沈淑女可能不太清楚,储秀院里的教习嬷嬷再严厉也不会让姑娘们送命。可这宫中却不同,单你自己找死倒也罢了,可在没有证据的时候胡乱说什么妖术,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本宫妒忌宜和宫那群小浪蹄子,污蔑她们行巫蛊之术呢。”
    沈淑女一边连连称是,手上却也不敢停下,不过片刻功夫脸蛋就微微肿了起来。
    庄妃起身走到她面前,抓住她扬起还要再打自己的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本宫其实不想罚你,但有个道理希望你懂,就是做人呢,得讲求证据。”
    说罢她叫来侍女,扶着自己往里间走去,边走边感叹似的说着:“证据可是个好东西。”
    “证据……”沈淑女喃喃地趴在地上,突然灵光一闪,忙跪起来膝行两步,冲着庄妃背影磕了好几个响头。
    “多谢娘娘,嫔妾知道了,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
    皇帝要修哪个宫,便是门窗、屏风、桌椅、床榻都要换新,旁的倒无所谓,只是今日周书禾还要侍寝,总不能让陛下也待在修缮至一半、不尴不尬的殿里吧。
    好在宫里活得久的就没有蠢的,内务司派了人前去问询,到了傍晚差人来禀,让周书禾去帝王居所太极殿侍寝。
    有道是天子卧榻岂容他人鼾睡,太极殿之尊贵,便是寻常宫妃都不得靠近。一般都是在初一十五帝后的正日子,才会有内务司的人前去布置,其他时日要么是皇帝独寝,要么就是去各妃嫔的宫殿施恩泽雨露。
    皇帝有时候也会在太极殿办理公务,祁遇随他来过几次,都是入书房伺候笔墨,这还是他第一次立在殿外候着,有空闲仰望这座奇伟恢弘的高大建筑。
    殿前庭中矗立着一尊三丈九尺高的镀金铜龙,又有龙虎绕柱而生,转角处飞檐展翅,把整座大殿向上托举,庄肃之余平添几分雅趣。
    今夜的月亮是从飞檐一角升起来的,月光朗朗,潺潺如流水倾泻,虽相隔何止千百里,却与家乡湖祥的月夜并无二致。
    这不是周书禾第一次侍寝,却是祁遇第一次见她脱下外卦,露出里面桃红色的寝衣。
    地龙把内殿熏得暖暖的,皇帝的屋子里自然无一处不精美,殿尽头的芙蓉暖帐上绣着金龙暗纹,烘起人内心最原始的,对皮肉与体温的渴慕。
    祁遇亲自迎送周宝林入殿,依着规矩没有多留,在关上殿门的那一瞬间,在各种杂乱无章的心意里,他意识清明到几近冷酷地,捏碎了心头那抹不甘的余音。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冬夜
    月上中天,周书禾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她屏息凝神,慢慢撩开脖子上沾着的一缕“真龙发须”,明白这次闹醒她的正是皇帝的头发,它挠得人发痒。
    她其实很有几分起床气,从小就爱对叫她起床的人摆臭脸,无论是父母、兄姐、弟妹、侍从,还是她后来的丈夫,都受过她劈头盖脸的一顿脾气。
    但此时吵醒她的毕竟是九五之尊,人在屋檐下,当忍则忍。
    皇帝如今四十有三,且不论此人人品如何低劣,外表却是保养得不错,一国之君养尊处优,身材没有走形,面上皱纹不多,头发也尚且还算茂密。
    其实她并不觉得和这样一个人睡在一起是件多么不甘愿的事,倘若她会不愿,那么早在前世流亡的时候就已经抹了脖子一了百了了,而不是活着与祁遇重逢,以至于重来一次后,还能获得走到另一条道路上去的勇气。
    这世界上有许多男子,对自己分明不喜爱的人也可以甜言蜜语,图她们年轻貌美的有之,图她们家世尊贵的有之,可不管所图为何,从来没有谁以此为耻、痛苦难过,没道理换做女子就要日夜垂泪,乃至于用一根绳子了结一生。
    既然她不因争宠媚上感到羞耻,那么此刻的辗转难眠,便只能是因为旁的缘由了。
    周书禾静静地躺在龙床上,不知道是今夜的第几次,她告诫自己不要推出门去,不要到那个没有暖炉也没有锦缎被子的地方,不要渴望一个不堪被提及的人,妄想和他一起守着冬夜凛冽的风。
    为了保证天底下最尊贵之人不受梦魇惊扰,在皇帝寝床的脚边,常备有一盏彻夜不熄的灯。
    虽然只是朦胧的一片灰黄,却也能映照四周,令人不至被困于昏暗。
    周书禾睡在外侧,探出半个脑袋就能看到那盏长明灯,辗转几次实在睡不着,她干脆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对着那盏灯,比出一只小兔子形状的手影。
    灯火熹微,映在纸窗上的兔子也隐隐约约不甚明晰。
    她想,殿外或许有个人还在守着,也许没有;守着的那个人或许能看到它,也许没有;那个人若是看到了或许会会心一笑,也许没有。
    但即使没有,即使那个人根本就不在这里,他可能换班了下值了,或者他觉得情何以堪以至于都不想再多看她哪怕一眼——可只要她自己还能看到这只小兔子,还能对着它凭空升起一阵欣悦,便已足够聊以自娱。
    或许是她的动静牵动了锦被,身侧的皇帝在睡梦中轻哼了一下,周书禾被吓得连忙缩回身子,揉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捏着嗓子柔声问:“陛下,您怎么了。”
    男人皱着眉头嘟囔:“有点热。”
    “那嫔妾开会儿窗子,给您透透气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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