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着眼睛,含混应了声“恩”,周书禾便也不再多话,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着一双绸缎绣鞋行至窗边。
    冬夜冷风吹走她身上的燥热,露出远处心中在想的人。
    窗外少了殿内那样常明的灯,月亮挂在头顶而非他的身后,所以祁遇伸出双手比出的那只小狼——她教他做的那只小狼——它没有被映照在纸窗之上。
    它只印刻在她的心里。
    在今夜这样碧月皎皎当空的日子里,星辰从不与之争辉,说它是谦逊退让也好,迟疑不前也罢,但无论如何,它一直都在。
    只要你愿意睁大眼睛去看,他便一直在。
    不要哭,不要哭。
    周书禾笑着告诉自己。
    和祁遇相逢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温柔的事,而当你遇到温柔的事,不要哭。
    ****
    过了年便是承安二十一年正月,宫里宫外年味久久不散,主子奴婢们拿了赏赐,一个个欢欢喜喜的,而皇帝不用上朝办公,每日每夜兴致高昂。
    他平日里就常去后宫,御前封笔后更是夜夜笙歌,对着周书禾等年轻妃嫔他还讲了半分矜持,而面对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旧妃,有时甚至会一夜同幸两三人。
    寄月虽只是个丫鬟,却从小浸淫在周家对文人的憧憬中,也认了字、读了书,对皇帝这样的行径颇为不齿,背后说了些皇帝的小话。
    “倒也还好吧。”陈潇潇正歪在榻上,自己跟自己打着叶子牌,“我们楼里也有客人做这种事,两三个人只点一个姑娘,客人们省了钱姑娘也没什么不乐意,想必宫妃们同陛下也是如此,不干你事儿就甭瞎操心了。”
    这话听着像是寻常训诫,却又莫名有些不对劲,寄月一阵狐疑,到底没发现其中蹊跷。
    周书禾本来拿着一本书看得专心,听了陈潇潇的瞎话,抬起头瞪了她一眼,啐道:“讲了多少次了,陛下是陛下,不是你们楼里的姑娘,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陈潇潇嘿嘿一笑,刚要说些什么,却见祁遇领着四个小寺人地走了进来。
    这人刚升了秉笔,着一身深紫色的圆领窄袖袍衫,头戴幞头纱帽,端的是一片气派。
    前世他其实没有做过司礼监秉笔,而是走了御马监的路子,接任万平做了御马监掌印,万敏死后便直接调任司礼监掌印,这才执掌监察院。
    周书禾笑了笑,准备迎上去,却发现他神色里带着同寻常妃嫔说话时的谦和疏离,并且周书禾也如寻常妃嫔一般,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缓慢却沉重的压迫感。
    “请潇宝林、周宝林安,陛下差奴婢来请周宝林去钟粹宫一叙,潇宝林若无事也可同行。”
    周书禾一怔,和陈潇潇对视一眼,起身挑了一件青色大氅披上,叫寄月守在宫里,动身跟随祁遇的引导走了出去。
    “是怎么回事。”周书禾小声问道。
    祁遇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往后看了一眼,温言劝道:“都跟这么近做什么?周宝林又不会跑了,你们这样别不小心冲撞到二位娘子,凭白得一顿罚。”
    那四名寺人也未多言,抬手称了句是,便往后退了两步。
    祁遇这才应起周书禾的问题,压低声音道:“陛下疑心你同銥嬅他人有首尾。“
    周书禾大惊,看着他不禁脱口而出:“可我们什么都还没干啊。”
    “……”
    祁遇默了片刻:“不关我事。”
    陈潇潇在一旁若有所思:“既如此,那说的就是我了。以前我们楼里确实偶有磨镜之好的女客光顾,客人嘛,什么情趣都是有的,但我可没这等癖好,以我眼力也看得出来书禾亦非此道中人。陛下非要如此怀疑,真是天大的冤枉。”
    祁遇忍了忍:“亦不关潇宝林您的事。”
    陈潇潇闻言大惊,低声斥道:“姓周的,你莫是还有旁的好哥哥好姐姐?”
    周书禾额角青筋直冒,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能不能看看气氛啊,杀头的大事呢。”
    待她终于制住了陈潇潇,祁遇也从初闻此事的紧张情绪里走出来,暗自梳理了一番。
    ”今夜陛下招幸沈淑女初次侍寝,不知怎的里头突然闹了起来。先是发现沈淑女偷了你的簪子,挨了五下掌嘴,又解释说其实是她在珞华门附近见到的一常服打扮的男子,不慎将此物掉到地上,她看到上头的皇家纹样,以为那人是陛下,便依着自己的少女情思收拢了去。”
    “但实际上那簪子是御赐给你的,出入库的册子上都有记载。现下庄妃娘娘也去了,她的意思是那人是同珞华门的侍卫,你与他有首尾。庄妃既然往这方向引了,恐怕早有准备,我来时她正提议要让沈淑女去认人,等认到了估摸着还要搜身。”
    周书禾想了想:“沈淑女是不是与我同批入宫,却一直没有得侍寝的那位?”
    “正是此人。”
    “真是麻烦啊……”她叹道,“但好在我是宜和宫的人,没有人比陛下更希望宜和宫的宫妃们活着,无论如何,我不会死。”
    祁遇摇头:“倘若你失了帝心,即使不死于宫闱争斗,也会死于陛下之手。”
    “有帝心的本来就不是我,”周书禾轻轻拍了拍身上的青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虽然人死为大,我却想赌一把白王妃的帝心。”
    第21章 捷径
    白氏因爱生妒、因妒生恨,终被怨念所噬,犯下谋害亲夫的大错。在最后死前,她却又想起了两人相依相爱的过往,不忍丈夫饱受无子之痛的折磨,以在天之灵,给皇帝送来了周书禾这个同她长相肖似的女子。
    而这次,她不再是心中满是憎恨、会去伤害丈夫的毒,而是只知爱意、单纯清澈、永远信任他的药。
    周书禾在心中对白王妃暗自道歉,她故意曲解含恨之人的心意,只是希望能够把这样的想法传达给皇帝,让皇帝在她身上散去余恨,并将其转为感怀珍惜。
    在某种程度上,皇帝的珍惜比真心值钱。
    而在另一种程度上,周书禾的歉意分文不值,已故之人的恨意就更是如此。
    钟粹宫今日格外热闹,远远就能看到灯火通明。
    正殿的厅堂里,皇帝坐在主位,庄妃带着同宫的范御女侍立在他身侧,这对倾一国之力养出来的皇帝和宠妃,看上去远比他们的实际年龄来的年轻。
    “陛下万福金安,庄妃娘娘安。”
    沈淑女跪在地上,捂着脸止不住地哽咽,周、陈二人伏身在地向帝妃问安,皇帝摆手让陈潇潇起身,却没有让周书禾免礼的意思。
    皇帝性情多疑,到后宫只想好好松快松快,他不怎么喜欢聪慧的女子,但愚蠢之人闯了祸事同样惹人心烦,所以最好要做个足够依恋爱慕他的小女人,同时也得御下严肃,不要把烦心事闹到皇帝面前。
    庄妃对下性格跋扈,无人敢招惹她,在皇帝身边又足够温柔小意,此人能以四十多岁的年龄常伴天子卧榻,也侧面印证了周书禾对皇帝的判断。
    所以此时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既然闹大了,自己便已经输了五分。
    还有……她偷瞄了眼跪在一侧嘤嘤哭泣的沈淑女。这位差不多是输了八分了。
    唯有上方的庄妃,大半夜的从被窝里爬起来给她们料理一摊子破事,又摆着一张略带愁绪的美人面,峨眉轻瞥,温柔地给皇帝揉肩捶背,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
    庄妃没有闹事,她和皇帝一样都是被无关牵连的可怜人,所以她是赢家。
    后宫里只有赢家通吃,周书禾却想扳回半局。
    皇帝没有说话,宫殿里也无人胆敢开口,除了烛火的噼啪声,便只有沈淑女偶尔没止住的一声哭嗝。
    周书禾端正地跪在地上,她来得急,那青色的氅衣还披在身上。
    一室沉寂,殿中美人缓缓抬头看向皇帝,动作牵起颈侧两条美人筋,白璧般的皮肤中点着一颗朱砂,如天鹅引颈就戮般凄清,又泛着一股床榻之上动情仰头时的潮湿。
    这股湿意浸润了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大概是因为被气氛惊吓到,她眼里含着泪光,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陛下,嫔妾是做错了什么,惹陛下和庄妃娘娘不虞了么……”
    她是这样湿软的一个弱质女流,声音却又是干燥清脆的,字字句句不带拖沓,极力维持着自己可怜的镇定,只尾音微颤泄露了她的惶惶。
    下方陈潇潇眉头一挑,给周书禾今天的表现打了满分。
    到底是出师了啊。她颇有些遗憾,又深感骄傲自豪,在角落里隐秘地得瑟了一下。
    皇帝见状果然放缓了态度,长叹道:“先起来吧,此事总会有个结果。若你含冤,朕自然会为你洗刷冤屈,但若你果真犯下大错……”
    他顿了顿,话音里带了三分威胁,“朕念你年少无知尚且能留你一命,却也只得去冷宫终老一生了,你可明白。”
    周书禾脸上还残留着惊慌与迷茫,却又有一股青涩的欣悦在目光里被点亮,她忍不住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最像白氏。
    “陛下隆恩……嫔妾无以为报。”
    此生幸得郎君,乃上天降大慈悲,妾身无以为报,唯有日夜伴君左右,来世便是为奴为婢当牛做马,也没有什么不愿的。
    皇帝恍惚了片刻。
    有一种消逝太久的情愫,忽地从时光罅隙里挣扎欲出,二十多年前那青衫白马的少女越过他身侧,马鞭扬起的风打在他心间,但那个女孩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后来他动用手里的权势,让她看到他,不得不一直看着他,慢慢爱上他,最后恨他。
    皇帝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他看来,自己已经给了白仙儿他想给所爱之人所有的好。而其他的,无论是一个男人顺从父母,从而对自己妻妾的无奈;还是一个皇子因为无意疏忽,而导致一家百姓的灾难;又或者一个位高权重的男子理所当然的妻妾成群,这些都不是白仙儿背叛他的理由。
    祁遇有句话说得非常对,皇帝也是人,与其谴责他是多么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不如去探究他的行为逻辑,引导他的思考方向,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告诉周书和,你不仅得了解陛下,知道他在各种情形下最有可能做出的判断,还要有左右局势能力。这种能力对于旁人来说需要下许多苦功,至少要拥有足够的地位、权势和才干,但你却有一条捷径,那就是自由地选择在什么时候让自己更像白王妃,什么时候不像白王妃,又在什么时候作为一场雨,唤醒陛下的“情”。
    ——即使他的“情”微不足道?
    以陛下的疑心,也唯有微不足道的东西才能不引他忌惮。
    ——那么。
    周书禾问他。你的捷径又是什么呢。
    当时祁遇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给了她一本册子,上面尽量详细记录着这些日子以来,他调查到的白王妃生平经历——诸如她喜欢的马儿、偏爱的花儿、看过的诗词和对皇帝说过的情话。
    得到这些信息并不困难,无非是派人抓住她生前的贴身婢女,顺便带上那妇人的丈夫孩子,好酒好菜地吃一顿饭罢了。
    而祁遇的捷径同样也很简单,不过是作为一个地位、权势都被牢牢地把控在皇帝手上的奴婢,能用隐秘且不择手段的方式帮助他获得想要的东西,又能让他清清白白、手不沾血。
    首先,做一条对主人而言安全又有用的鹰犬。
    而鹰犬当然是得沾血的。
    监察院大狱里泛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第一次看人受刑,这种行为违背人心中的同情怜悯之情,令人恐惧,却又能轻易勾出人心之残忍暴虐,令人兴奋。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无人能给出定论。
    事到临头,思考宏大命题没有任何意义,祁遇只能忍住呕意,迫使自己用最平静的态度来接受它。
    受刑的是一位百夫长,刚受了洗刷之刑,人全身的血肉外翻时,看着和一只红色的青蛙没什么区别。
    万敏要他诏,他也愿意诏,却不知道诏什么,只得胡言乱语,报菜名似的念出了大批官员,直到说出镇南总指挥使“朱玉”和翰林院的“孙敬先”两个名字。
    万敏叹息着伸出手,身边的役从给了他一方帕子,他轻轻擦去手中血迹,回头笑着看向祁遇。
    “诶,总算是招了,真不知道一直嘴硬些什么,受这么些大罪。”
    “回去好好过个年吧,你刚上任,来年可要忙咯。”
    来年——又将是如何的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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