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承平二十三年的春天, 彼时周书禾正在尝试逗岁岁说话,这孩子已经满一周岁了,渐渐能口齿不清地唤出一声阿娘来。
    皇帝也在揽芳阁里, 吃着周书禾新做的甜汤。
    说来也怪,他是那样的期盼子嗣, 不吝惜给孩子和生育有功的妃子们极高的爵位和位份,却好像对这些孩子并没有父爱。
    从宁王、大公主到她的岁岁,皇帝很少亲近他们。
    如此周书禾便不需要教岁岁喊父皇讨皇帝欢心, 她乐得清闲,也懒得究其因果, 只坐在一边,把一只拨浪鼓握在岁岁手中,带着他摇动发出跶跶的响声。
    有人从殿外匆匆赶来, 周书禾抬眼一看,是秉笔太监姚淮安。
    “何事?”皇帝舀起一调羹甜汤送入口中, 随口问道。
    姚淮安躬身行礼:“回陛下的话,是镇北关传来了消息。”
    镇北关是楚怀章的地盘,祁遇去查楚怀章,自然也在镇北关。
    拨浪鼓的响声停顿了片刻,皇帝偏过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周书禾立马回过神, 抱起岁岁就要退入寝殿。
    “后宫不得干政, 臣妾应当回避。”
    她反身关上屋门,却贴在门边的墙后,竖着耳朵细细听了起来。
    “祁遇查出了什么么?”是皇帝的声音。
    “回陛下的话, 祁秉笔已经探出镇北王通敌的实证, 只是镇北王在封地耕耘多年, 反应极快,早几年的人证物证都被销毁了,只有近两年的账册和参与者的供认书,陛下请看。”
    皇帝翻看着书册,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连连说了三个“好”。
    “既如此,先让祁遇回京,楚怀章毕竟在封地有军队,还得从长计议。”
    姚淮安迟疑片刻,又道:“还有一事,祁秉笔未曾禀明,而奴婢以为得先让陛下判断才是。”
    皇帝放下手中书册:“你说。”
    “镇北王通敌叛国却不甘伏法,在销毁证据之外,还构陷他人,试图将罪行安在废太子身上。”姚淮安面色隐晦地看了他一眼,“而祁秉笔……虽说这本就是栽赃嫁祸,祁秉笔慧眼独具没有听信镇北王谗言,可是他还把这份供词扣押下来,就有些古怪了。奴婢觉得,不经陛下决断便擅自做主,实乃不敬之举。”
    皇帝沉默着,门那边一片静寂无声,门这边的周书禾贴在墙边,手心渐渐泛起一层冷汗。
    废太子是无辜之人,镇北王的诬告没有任何实证可言,他所在赌的,亦是一个帝心。
    皇帝到底是更恨他,还是更忌惮废太子楚承渊——这个曾经坐在储君之位的,叛贼祁徽之的弟子、靖嘉长公主的亲子。
    楚怀章自保的方法,就是给皇帝另一个选择,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诛杀楚承渊。
    所以,倘若祁遇如实上报,很可能会害死楚承渊,但倘若他不报,他叛贼族侄的身份又会成为一根扎在皇帝心中的刺,给他带来许多麻烦,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祁遇不可能不明白这些,可楚承渊曾对他有恩,他更不可能见死不救。
    但是她至少可以把祁遇摘出来。
    姚淮安很快就退离了揽芳阁,周书禾将岁岁交给寄月,自己推门出去,走到皇帝身旁行了一礼。
    “怎么了?”皇帝问。
    周书禾不安地看着他,小声道:“后宫不可干政,可这道门不太隔声,臣妾方才都听到了,求陛下赎罪。”
    皇帝喜欢她性情谨慎却又待他坦诚的样子,笑笑道:“无事,朕赦免你。”
    “那……”周书禾面上稍放松,却还是有几分怯怯,“可臣妾还有一些话想跟陛下说,这也能被赦免么?”
    “旁人不行,但既然是你,私底下同朕说什么都是可以的,只是要注意场合,只能在朕面前,知道了么?。”
    皇帝说着一把搂过她的腰,在周书禾浅浅的惊呼声中,把她放到了自己腿上,朗声笑了起来。
    “想说什么都可以说,朕赦你无罪。”
    周书禾靠在他怀里,嘟囔道:“臣妾就是觉得奇怪,姚秉笔说祁秉笔隐瞒了废太子的事儿,可倘若祁秉笔真的将供词扣押了下来,这姚秉笔得是有多手眼通天,才能知晓远在北境的案子呢?”
    皇帝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不过……”周书禾话锋一转,“别说姚秉笔了,就连万都督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呢!所以臣妾觉得,祁秉笔应当是如实上报了的,只是姚秉笔见他得陛下宠信,心中妒忌,在这儿挑拨离间、妒忌陷害。”
    实际上,万敏当然有这样的本事,但比起一个奴婢能越过自己,皇帝显然更愿意相信这是一桩构陷。
    他心下已经有了决断,神色缓和了半分,捏捏周书禾的脸颊笑道:“你还知道挑拨离间、妒忌陷害啊?”
    周书禾皱皱鼻子:“后宫不就是这些事儿么?妃嫔们妒忌臣妾得您宠爱,宫女们妒忌孙尚宫得您尊敬,寺人们嘛,不敢妒忌万都督,便去妒忌祁秉笔咯。”
    温香软玉在怀,皇帝本有些心猿意马,闻言却放下了手,若有所思。
    “寺人为什么不敢妒忌万敏?”
    “当然是因为万都督是不同的,”周书禾像是第一次想这些似的,愣了一下,想来想去实在不得其法,只得闷在皇帝胸口撒娇,“臣妾愚钝嘛,诶呀!陛下您别难为臣妾了。”
    皇帝笑了笑没再纠缠于此,抬臂抚摸怀中人的背脊。
    夜色渐深,周书禾遏制住下意识里的抗拒,努力舒展着自己的身躯迎合。其实每次被皇帝触碰,她都会觉得像是有蛇虫在皮肤上爬过,但没有关系,忍耐它并不算难。
    前世最后一年的中秋夜仿佛还近在眼前,周书禾没有忘记刘贵说的话。
    他说祁遇最大的优势是近天子、得帝心,但他孤家寡人无亲无族,如果离开京城在外行走,便没有人在皇帝面前帮他斡旋,待到远天子、失帝心之时,便是他身首分离之刻。
    而今生是不同的,因为有她周书禾,来做祁遇的亲族。
    *
    对于皇帝而言,楚承渊是他登基后无权无势的被迫妥协,是他的耻辱;楚怀章是他年幼弱小时压迫他的一座大山,是他幼时的恐惧和成年后的憎恨。
    要问他更恨谁,毫无疑问,是楚怀章。
    但是抛开情感,单纯地去考量谁死了对他更有好处,那便要选择楚承渊了。
    楚承渊早早就过继到他的膝下,无论从宗族礼法还是亲缘远近上,都和靖嘉长公主没什么关系,所以皇帝因为长公主谋逆而废太子,是一件情有可原而名义不正的事。
    如今终于碰上一件可以名正言顺地解决废太子的机会,又有镇北王积极配合行事,即便事情败露,也可以诛杀楚怀章来清君侧——这样好的事,他没有理由不去做。
    两个月后祁遇归京这日,废太子因心怀不满而勾结外敌、欲借狄人之势登临皇位,事情暴露后畏罪自尽的消息,已经在皇帝的默许下传遍朝野上下。
    祁遇反应很快,万敏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早就被揪出来一刀了结了,可是已经泄露的消息是没有办法挽回的。
    楚承渊之死已成定局,可令祁遇讶异的是,自己入宫面圣时,皇帝竟没有治他隐瞒的欺君之罪。
    他刚踏出养心殿,还没琢磨出个子丑卯寅来,就在门口的石狮子后面,看到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初晴。
    她面上是一副强压着的焦急,匆匆行了一礼便快语道:“祁秉笔安,皇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祁遇心下一沉,点点头,跟在初晴身后往坤仁宫的方向走去。
    旁人或许不知道皇后对楚承渊的真实感情,但祁遇清楚,在她心中,楚承渊或许比一般人家的亲子还要重要。
    如今楚承渊出事,皇后不会没有动作。
    第55章 龌龊
    坤仁宫。
    皇后早早遣走了围着她按头按肩的宫女们, 往日她喜欢看这些貌美丫头,觉得养眼养心,如今却全然没了心情。
    往事历历在目, 她想到自己,想到楚承渊, 又想到和楚承渊在一起时的自己。
    二十余年前,承平元年。
    十四岁的皇后戴着凤冠霞帔,懵懵懂懂地嫁给了刚登基的皇帝。
    皇帝大她十岁, 要说也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的男儿,但那样宽阔的肩膀和成年男人炽热的气息, 只会让她觉得害怕。
    皇帝没有孩子,登基后也还未曾大选,偌大一个皇宫里她竟是最小的那个, 哪里都不熟悉,谁也不认识, 害怕皇帝也害怕皇宫,但皇后怎么能害怕。
    于是她强撑起母仪天下的姿态,每日僵着一副宽和包容微笑着的脸。带进宫的陪嫁嬷嬷说,娘娘,您现在只是不习惯,日后便好了。
    一个月, 两个月, 直到恐惧变成了厌恶,她还是没有习惯。
    好在日子确实如愿变得好过了起来,她有了楚承渊。
    那孩子是被靖嘉长公主带进宫的, 公主和皇帝进到内殿议事, 打发楚承渊跟着宫女出去玩, 楚承渊仗着个子小又灵活,自己一个人跑了。
    正好皇后嫌屋内闷,遣走宫女,独自一人在花园瞎逛,猛的撞到个小孩儿,一时没把他和在前朝闹得沸沸扬扬的过继的事联系在一起,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孩说:“我今天叫楚承渊。”
    她奇道:“那你昨天叫什么。”
    “我昨天叫谢思远,你叫什么呢。”
    皇后回忆了片刻,慢慢说:“我叫王惜筠。”
    楚承渊点头表示知道了,又低下头从地上抠起泥巴来玩。王惜筠在旁边忍了又忍,实在受不了了,摁住他的手腕,掏出一条帕子给他擦起来。
    他也没反抗,乖乖给人搂着,低头看她给自己擦手,问道:“你也住在皇宫么?我以后能不能找你玩。”
    “应该是可以的。”
    楚承渊摇头:“长公主说我得跟着皇后娘娘,乖乖听她的话,如果皇后不准,我就不能和你玩。”
    王惜筠深深看了他一眼:“皇后准许了。”
    楚承渊是这个宫里第一个问她名字的人,虽然没人在乎大宁的王皇后是叫王惜筠还是王不惜筠,但她觉得至少自己应该记得。
    此后皇后带着太子慢慢长大,他被教育得很好,对百姓有仁,对帝后重孝,可前朝后宫颇多争端,长公主的嚣张跋扈几次触怒皇帝,尽管公主根本不在乎他,这块骨肉只不过象征着她权柄——可无法避免的,楚承渊受她所累。
    向来温柔端庄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后踉跄着去找皇帝,却在路上被废太子拦下,他已去了头冠,抬头看着园中桃树上开的第一朵花。
    “母后,陛下一言九鼎,此事已经不可更改,您不要再触怒他,因为我的事而失去皇后的尊崇。”
    “你是在要我不管你!?”她尖叫。
    “我本就是陛下、长公主和朝臣们之间推拉角逐的工具,只您心善,真心待我。一番养育仁至义尽,您是皇后,只要帝后一心,无论将来继任者是谁,您都是母后皇太后,不要再管我了。”
    皇后不想跟他纠缠是非,闷头往前冲,但二十几岁的男人早就比他的母亲高了许多,她扒不开他。
    “王惜筠,”时隔十余年,楚承渊还记得这个名字,他抬手把她零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道:“娘娘本就只是我的养母而已。”
    王惜筠见了鬼似的看着他,被他眼神里不加掩饰的情愫刺得踉跄两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放肆”。
    她身后的宫人跪一地,口中齐声:“娘娘息怒。”
    楚承渊没跪,也不叫她息怒,立在原地缓缓笑出声来:“母后,您明明知道这个宫里畜生一箩筐,没几个好东西,我和旁人都一样,做皇后被人敬着又有尊荣,总比救我值当。”
    做皇后当然比救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值当,那日王惜筠回到坤仁宫,把楚承渊从小到大送给她的物件全摔了撕了,愤恨恶心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可在没有那个畜生的这几年里,皇后端坐坤仁宫,皇帝的虚情假意令人生厌,后妃乱七八糟的争斗惹人心烦,也就奴婢们伺候得好,却还是……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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