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回想,深宫里的这些日子自己都是怎么熬过去的。
    好像是楚承渊小时候往她讨厌的妃嫔身上丢虫子,也或许是他长大一点后坤仁宫里清清朗朗的读书声,还有后来宫里有了二皇子,她怜他终日惶惶,把半大少年抱在怀里宽慰。
    皇后恨极了他的龌龊心思,可坤仁宫这么冷,只有那个孩子是温暖的。
    她要如何才能不去管他?
    *
    屋内门窗紧闭,皇后端坐在正殿上首,面孔明灭在烛光的阴影里。
    “渊儿把你从镇北关的奴隶营带到宫中来,若非是他,你恐怕早就活活累死在关外,怎会有如今这样的好日子。”
    祁遇眉目低垂,恭顺地应了声“是”。
    “既然你认这个恩惠,却为何还要以怨报德,放任渊儿为镇北王和皇……所害。”
    她停顿片刻,隐去了“皇帝”两个字。
    即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即使怨恨早就在心中辗转了千百回,即使这座宫殿里没有其他人的耳目,她却还是不敢指责自己的丈夫。
    无论是作为君王的臣,还是丈夫的妻,皇后可以冷眼旁观旁人不敬天子,却不敢亲自逆天而行。
    祁遇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屈膝跪到地上:“奴婢无能,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你哪里是无能啊,”皇后摇着头,移步走到他的面前,面上神情似笑似哭,唯有戾气和憎恶是清晰明了的。
    “你乃镇北监军使,明明可以瞒下镇北王的供词,倘若陛下不知此事,我的渊儿又怎会陷于死地?你欠他的命,本宫是不是该索还回来?”
    祁遇张了张口,又觉得无话可说。
    “请皇后娘娘责……”
    “——你给我站闭嘴!”
    殿门被人大力推开,祁遇回首,只见天光照进昏暗的宫殿。
    来人身穿一袭月白色的衣裙,头上的珠钗摇晃着,是一副十分不讲端仪的姿态,伴随宫女们的惊呼和阻拦声,大步行至他的身旁。
    “能做的你都做了,也如她所言,为了报恩险些将自己置于死生之境,你凭什么让她罚你?”
    祁遇眯起被阳光刺痛的眼睛,恍惚觉得她是驾驭着太阳行至此处的。
    作者有话说:
    有点少(挠头,明天正常更新,就不休息了
    第56章 慈悲
    旁的先不说, 周书禾现下是真的在生气。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一年的人,回来第一件事是去养心殿见皇帝,这也便罢了, 人家真龙天子嘛,回宫面圣是应该的, 谁知第二件事却是跑去了坤仁宫,半点不把她周书禾放在眼里。
    她来坤仁宫,本意是要先和皇后寒暄一番, 再礼数周全地把人带走,无论是心疼他舟车劳顿嘘寒问暖, 还是使点小性儿嗔他没有第一时间来看她,都是关上门来两个人的事。
    可谁知还没入殿,就听到这样的对话, 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天光从氤氲在女子身后,勾勒出一圈朦胧胧的光晕, 祁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小禾、不,元妃娘娘您……”
    “你可别说话了,”周书禾干脆利落地打断他,嘟囔着,“反正就没一句我爱听的。”
    她很不高兴。
    每当周书禾表现出这样的负面情绪,祁遇都会感到一阵抓心挠肝的焦虑, 他说过那么多次罪该万死, 可只有周书禾不好的时候,他才是真的恨不得万死。
    他无措地站在一旁,平时说话做事都游刃有余到阴毒诡诈的人, 此刻却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 拘谨得令人叹息。
    周书禾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他。
    扣押供词、引皇帝猜忌、乃至于到现在还向皇后请罪, 她理解祁遇感念楚承渊的恩德,可这样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的傻子,就该被好好晾晾才行。
    周书禾没有理他,上前一步,向皇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
    “皇后娘娘,承渊殿下待祁遇有恩,若是他当真冷眼旁观坐视不管,自然是不义之举。您恨他也好罚他也罢,乃至愤恨交加想向皇帝告发您查到的那些往事,让我等为渊殿下陪葬——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可!”祁遇猛地抬起头,急切地上前,“皇后娘娘息怒,元妃她只是……”
    “我说了你闭嘴!”周书禾抬手拦住身后的人,高声呵道。
    祁遇沉默下来。
    周书禾不是傻子,所以她非常明白,面对皇后的责难,他为什么不解释不辩白,而是像个哑巴一样,把自己为报恩而做的事、冒的险通通咽进肚子里。
    因为皇后压抑得太久,却又知道得太多。
    楚承渊之死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的理智和善意。道理说破天,总是楚承渊死了而祁遇还活着,于是对她来说,任何辩驳都是在推卸开脱,亦或是委罪于他人,这只会让她悲愤更甚。
    倘若她愤恨之下,想要把祁遇拉下地狱给楚承渊陪葬,那么最简单、也最能让她消去心中愤懑的方法,当然就是暴露祁遇和周书禾的关系。
    恨意总得有一个出口,可为妻为臣,她无法怨怼那至高无上的天子,便只好恨那些可欺可鄙之人。
    就像以前她恨嘉嫔的暗害,此刻她恨祁遇的无济。
    但归根结底,皇后是一个心软的女子。
    为后二十多年,她的手上还没有沾过谁的血,所以祁遇要做的就是先让她泄愤,担下皇后认定的惩罚,之后再向她解释。待到那时,恻隐也好愧疚也罢,皇后会缄默下来,做回坤仁宫里一座慈悲的石像。
    这当然不失为一个有用的法子,祁遇一贯能算计人心,也习惯于拼上一身皮肉血骨,用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周书禾最恨他这一点。
    “皇后娘娘,”她目光直直刺向面前的女子,“祁遇已经把能帮的都帮了,不能帮的也拼命去做了,他没有受到陛下的责难,不是因为他有所保留,而是因为我还在这个宫里,还能面圣,还可言语。”
    “今日之言若有冒犯的地方,您想迁怒想报复,我周书禾应着便是,只是您不觉得可笑么,您宁愿去指责帮助承渊殿下的人,都不敢对真正加害于他的——”
    “你别说了!”
    皇后大声斥道。
    王家世代赤胆忠肝,大宁八代帝王其中就有五位皇后出自王家,即使她不爱她的丈夫,忠诚也是刻在王皇后骨血里的烙印。
    她不想听人提出一些她根本无法做到的事。
    言尽于此,周书禾深深看了皇后一眼,转身拉住祁遇的袖子。
    “呆子,走了。”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落英纷纷不停歇,坤仁宫扫洒的宫女寺人们便也一刻也不得闲,院子里载满扫帚“漱漱”的响声。
    周书禾把祁遇拉到坤仁宫外。
    “你现在要那去哪儿?出宫回你府上和盈盈团聚,还是终于肯屈尊,到我宜和宫坐坐?”
    “……”
    这是一道送命题,出题人嘴角噙着冷笑,看得出是气狠了,祁遇贯会审时度势,立马品出她话中的意思。
    “当然得去宜和宫了!”他斩钉截铁道。
    周书禾冷哼一声,唇角却忍不住抿出一个矜持的弧度:“算你识相。”
    *
    去年祁遇尚未离京时,周书禾虽已晋了妃位,但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没什么精力打理宫殿,后来她精神头好了,便造作了起来。
    这一年来,揽芳阁有了不小的改变。
    为了应对能爬会走了的岁岁小朋友,殿内铺满了金丝锦缎珊瑚毯,桌椅板凳的边角也都细细裹上了柔软的皮毛,摸爬滚打也不会受伤。
    而为了应对她自己日渐磅礴的审美情趣,周书禾把库房好生清点了一番,古董字画放在一边,各色金银宝器被拿出来,摆满了一整个紫檀多宝阁。
    这两年来,不知怎么的,她的喜好又渐渐回到了真正十几岁的时候。
    她喜欢明朗、喜欢灿烂,喜欢浓烈滚烫的色泽和痛快肆意的香,就像她的屋子,和屋前院子里一片开得正盛的栀子花。
    另一重改变却是在栀子花丛边,原本空荡荡的石板地上,立起了一架秋千。
    祁遇一怔:“这个秋千是……”
    “嗯,”周书禾越过他身侧,走到秋千上坐了下来,“就是你扎在迎春园里的那架,我叫人把它迁过来了,也蛮衬我揽芳阁的,对吧。”
    秋千低低地晃荡着,她月白色的衣裙随微风飘扬,恍然若仙。
    祁遇认真地看着她:“对,很衬你。”
    “对什么对呀!”周书禾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不满地哼哼,“说你呆你还真的像个呆子,我都坐上来了,你还不过来推我么?”
    祁遇又一怔,连忙三步并两步走到她身后,懊恼道:“对、对,我该来推你了。”
    阳光盛大,秋千被护在一片树荫之下,几缕光芒透过重重叶片撒在周书禾肩头,像是瓣瓣灿烂的落花。
    她从胸腔里发出闷闷的笑声,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你怎么……哈哈哈,你怎么傻乎乎的啊。”
    祁遇有些尴尬,嘴硬道:“还不是你左一句呆子右一句呆子的么?我都是被你说傻的。”
    周书禾大惊失色,转过头来对他指指点点:“好哇,你现在还会推脱责任让我来背黑锅了?看来你一点都不傻,狡诈着呢!”
    “行,是我阴险狡诈,我错了。”他无奈叹息,“你先坐稳,手抓紧绳子别送开,我要推了。”
    “坐稳啦——”
    这一日暖阳融融,周书禾飞得很高,高过了院墙,或许也高过了宫墙。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冒犯
    祁遇连着着月余都在赶路, 回京后稍洗净一身尘灰,便去了宫中,先是分别见了帝后, 又陪周书禾玩闹了一阵,随她回屋后, 在稍暗的殿内坐了会儿,眼皮竟沉得厉害。
    但或许是出自一些莫名其妙的少年心思,他不太想在周书禾面前露出困意, 便强撑着疲惫,和她一起剥些莲子坚果仁, 备好做点心要用的一些食材。
    周书禾停下手里的工作,托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你困了啊?”
    祁遇坚定摇头:“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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