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留年吃了蛇羹,心理还没顺过来,看着院子里随风飘扬的长长一条蛇皮,心中属实过不去,每每看到都觉得心头一哽。
    萧朔提上蛇皮离开,想着云皎在宁安坊,柳大夫药铺里或许能用上蛇皮,便把蛇皮送过来。
    他走到门口,只一眼便瞧见堂中分坐在书案两头的人,一样的神色认真,一样的奋笔疾书,郎没才女有貌,很是刺眼。
    萧朔踏入药铺,柳彦祯看到他,对他颔首打招呼,萧朔亦回之,而后,他径直走向书案,站在案前。
    任辛以为是柳彦祯来监督他,目光都不敢斜一下,奋笔疾书更认真了。
    云皎想法与他差不多,但她不怕柳彦祯,笔记拿起来要给柳彦祯看,一抬头,却是意料之外的人。
    “萧大哥,你怎么来了?”
    萧朔把蛇皮拿出来,“许大人看着蛇皮糟心,让我拿走,想着你在这便给你送来。”
    云皎这才想起来,她是真的给忘了,蛇皮装在一个小布袋里,云皎解开看了看,两日太阳不错,蛇皮晒干了许多,这样的太阳再晒两日,就可以切片入药了。
    柳彦祯想起昨日的乌梢蛇,走近拿过云皎手里蛇皮查看,他一边翻看一边问,“你处理的?”
    云皎点点头,当然是她处理的,不然还能是谁。
    柳彦祯把蛇皮卷起来,“你看书,我去晒。”
    云皎道了声谢谢柳大夫,柳彦祯摆了摆手,走进后堂。
    云皎回身,倒了一杯水给萧朔,自己捧着一杯水小口小口的喝。
    萧朔拿起她写的笔记,云皎的字很秀气工整,很好看,萧朔将她笔记从头看到尾,清晰直观地看出近十四年瘴气变化的规律。
    前十年,瘴气变化很稳定。瘴气在正月中旬复苏,三月初开始弥漫,五月中旬逸散至山林之外,六月初开始,瘴气肆虐,人们能明显感受到瘴气,渐渐染病,或轻或重,直至十月初,肆虐的瘴气日渐龟息,在十一月初蛰伏。
    但从四年前开始,瘴气变得极不规律,原在正月中旬前后复苏的瘴气在正月初便复苏,二月中旬蔓延,清明后四散,肆虐至十月中旬,在初雪降下后蛰伏。
    萧朔又看了一遍最近四年的笔记,一点规律也无,瘴气肆虐早的年份,在清明前就已开始,晚的年份,能迟至四月底。
    萧朔眉头微蹙,今年清明已过,瘴气却还未蔓延至镇子,仍盘桓在山中,许留年正趁此机会让镇民抓紧时间春种,就连府里三个家丁都放出去帮忙,他带来的人也未幸免。
    他带来的人,有三人随老四去接应太子殿下,剩下的人全被当壮丁丢进了地里,他们常年习武底子好,不会种地但力气大,许留年说他们能干的像头牛,大伙种得都更快了。
    去年瘴气肆虐得早,又害疫疬,粮食收成不好,吃陈粮至现在,期间许留年还开了一次粮仓。今年收成若再不好,把粮仓掏空了也挨不到明年秋收。
    今年至关重要。
    萧朔希望,今年瘴气肆虐能来晚一点,再晚一点,让大家有更充裕的时间应对。
    云皎在以最快的速度了解此处瘴气,寻找应对方法,楚笙在改进防毒面罩,柳彦祯在准备更多的药材,许留年在领着镇民春种……他们都在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一切。
    云皎眼睁睁看着萧朔神情愈发严肃,沉重得不可思议。
    “萧大哥?”云皎伸手,试探在他眼前晃了晃。
    萧朔抬头,敛下神情,将云皎写下的笔记规整好,放在她手边,叮嘱道:“今晚早点回。”
    云皎颔首应好,萧朔将云皎给他倒的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离开,转身前还淡淡地看了眼任辛。
    任辛绷直了脊背,直到萧朔走出药铺,看不见他身影后,他才松了口气。
    “他谁啊?”任辛问云皎,他太吓人了。
    云皎笑了笑,“是萧大哥呀。”
    任辛:“…………”他刚听见了。
    萧朔离开,回到吊脚楼,她们一行人住的房子自半山腰起,逐渐向上,蔓延了三层阶梯,足有十户。
    自第一户起,萧朔一户一户看去,在家的不在家的各占一半,除去似徐老夫人一般年岁大的三人,年轻力壮却在家中的足有八人之多。
    许留年给她们分粮时曾道,现正值春种,她们可以去田间地头瞧一瞧粮食如何种出来。昨日他去山脚找云皎,来回都看见有好些人在学,有几人已经学会割草松土了。
    萧朔把人都叫了出来,她们站在石坝上,常年养尊处优养成的身姿一如往常,端庄柔美,站在炎炎烈日下,却是一点精气神也无。
    赶路途中练就的坚韧自立似过眼云烟,飘来雾气。
    萧朔眉头微蹙,他练兵练习惯了,见这般形容仪表,就要黑脸,可眼前的不是兵,而是在夺嫡中受连累的太子党官员家眷,他得改换策略。
    带兵打仗,调动士气他在行,眼前要调动的对象换了一批,但想来也是差不多是的法子。
    站着的八人看着萧朔,其中一人问:“萧侍卫,你叫我们出来,可是太子殿下传来消息?”
    “不是。”
    萧朔让她们坐回檐下,问她们:“你们可曾想过,太子殿下若不能平安归来,你们该怎么办?”
    “不会!”
    “太子殿下福泽深厚,定会平安无事……”
    “萧侍卫,你怎能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太子殿下一定平安无虞。”
    “萧侍卫,许大人不是说了,太子殿下前往浮天城,不日便归。”
    “我仅是做出最坏的假设。”萧朔道,“浮天城是要塞,重兵把守防卫,如今主帅主将皆是瑞王的人,太子殿下身份行踪若是暴露,你们可知是何下场?”
    曾经的瑞王,如今的新帝,对萧朔萧翊两兄弟恨之入骨,此事众所周知,殿下若是暴露,必死无疑。
    众人皆想到此,脸色白了些许。
    有人不愿想这最坏的假设,“不会的……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断然不会出事……”
    “六皇子戍守青夷,他与太子殿下一母同胞,情谊深厚,他不会让太子殿下有事……”
    萧朔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好,太子殿下会平安归来,他能活着到达赦南镇。你们呢,你们能活着等到他吗?”
    “你!”
    “萧侍卫,休得出言无忌!”
    “你们是不是觉得到达赦南镇就安全了?等着太子殿下来为你们平反就行?只要等到太子殿下,你们就可以像在燕京一样,养尊处优?”
    他的一席话,扯掉了众人的遮羞布,几人一时哑口无言。
    “云皎说的瘴气你们忘了?我且当你们忘了。对面山上黑压压的瘴气你们也眼瞎看不见?会不会想到云皎所说,心中会不会担惊受怕?”
    有人弱弱道:“她不是说有法子解决吗?”
    “再有法子也需要时间!”萧朔尽量压抑平和的目光瞬时变得凌厉,扫过说话之人,那人瑟缩了一下,绞着衣裳低下头。
    “云皎整理出近十四年来瘴气变化规律,最近四年,越来越变幻无常,瘴气一年比一年严重,染上疫疬病死的人数也在逐年增加。”萧朔问,“你们可想过,为何赦南镇闲置的屋舍会如此之多?”
    人死太多。
    众人脸色变了又变,苍白如纸。
    “去年收成不好,今年瘴气较去年来得迟,还未肆虐蔓延至镇中,全镇人都在抢时间春种,就连许大人也下地干活,只盼今年能多收几石粮食。”萧朔顿了下,“咱们到达时吃的接风宴,八大碗,有荤有素,有烤鸡有蹄膀,你们可想过从何而来?你们觉得粗糙的米面,嫌弃的薯根,又是从何而来?”
    众人面面相觑,缄默不言。
    萧朔道:“那都是许留年和镇民从他们牙缝中挤出的口粮,是他们活命的东西。”
    “分你们的米面薯根就这么多,吃完后粮食从哪来?难道去和他们抢?抢他们活命的机会?”
    “不是……”
    “我们不曾这么想。”
    “不会的……”
    萧朔:“可你们行为是!”
    众人禁声,哑口无言。
    萧朔问:“他们常年受瘴毒之苦,却能把活命的机会攥在手中。为何你们却想靠这个靠那个?你们比他们差了什么?”
    众人脸色变换,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萧朔言尽于此,穿过石坝下山。
    他离开不久,被他说得羞愧的人,三三两两站起来,她们在半山腰,能看清镇外田里劳作的人,除去镇民,其中有一部分,是一起流放,一起从燕京走到逖州的同伴。
    她们也曾养尊处优,前呼后拥,她们能和镇民一起劳作,自己又为何不行?
    比之他们,自己又差了什么?
    几人陆陆续续下山,走出镇子,前往镇外田地。
    她们要将活命的机会握在自己手中。
    田地里多出几道身影,在镇民指挥下或除草或培土,融入其中。
    许留年数了数人数,全都来了。这些女眷养尊处优惯了,他本不指望有多少会来抢春种,这两日来了大半,二十余人,他已感到意外,万万没想到现在人全来了。
    萧朔是如何做到的?
    许留年看向萧朔,他把矮脚马牵来,帮人驼水泡发的种子,省下不少人力。
    劳作半下午,太阳落下,余晖洒落满地,许留年预备种下的东西种得差不多了,最多两日,便能全部完成。
    但众人心中都有紧迫感,瘴气不知何时会扩散蔓延,他们怕瘴气突然袭来,只有快些全部种下才安心。
    待余晖散去,众人才走回镇上。
    萧朔同许留年去了一趟许府,没有多留,没一会就提着几棵想要的植株出来。
    云皎答应了今晚会早回去,萧朔便没耽搁,出了许府便往山上走,他腿长脚长,三步并作两步,天黑前爬上了山。
    中间堂屋里燃着灯火,萧朔走进去,里头只有一个面无表情在沉思的楚笙,萧朔退了出来,往庖屋走,里头林妙娘在做饭,小可坐在小凳上,看着林妙娘晃脚丫,见他来了,还对他笑,萧朔又退了出来。
    云皎不在,云皎还没回来。
    萧朔把手里提着的枝丫放屋后石坝,根系上裹着泥,他洒了些水在上面,回前屋提灯笼下山。
    那厢,宁安坊药铺,云皎看手记看得入迷,柳彦祯不忍打断,但在看了几次铺子外天色后,他走上前道:“天暗了,快些回去。”
    再不回去连路都要看不见了。
    云皎抬头道了声好,她手上沾了点墨水,“我先去后院洗手。”
    柳彦祯让她快去,云皎起身走进后堂,他站在书案旁,扫了一眼云皎记下的笔记,纸张和书摆的有些乱,待会云皎洗手回来肯定要收拾耽搁时间,柳彦祯便动手替她整理,纸张右下角标了壹贰叁,按着顺序排即可。
    他把纸张排好,其中一张却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张没写编号,上面画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像是个罩子,但有一块凸起拱出,又不太像。
    云皎洗手回来,就见柳彦祯拿着那张图在看,神情疑惑又奇怪,柳彦祯见她回来,问她:“这是什么?”
    “防毒面具。”云皎道,擦干手整理身下的纸张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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