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祖孙融洽,其乐融融。
    当延安伯世子、平津侯、长兴伯等人来到大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于是纷纷道贺顾太夫人好福气,儿孙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又赞顾渊年少英才。
    顾渊落落大方地招待着这些顾家的世交旧好,寒暄,叙旧。
    顾太夫人也时不时地夸奖着顾渊,又说请这些世伯以后好生照应顾渊云云,她的眼角时不时地朝厅外瞟去。
    大厅里,好不热闹。
    顾渊在笑,只是笑容不及眼底,看着周围这些人的眼神也带着疏离。
    他就像是一个孤独跋涉的旅人,与这满堂的喜气格格不入。
    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似乎有回到了八年前,在他九岁以前,祖母以及这些世伯对他就是像现在这样,慈祥,热情,亲和,宽容。
    可父亲出事后,那些世伯就全都不约而同地疏远了长房……
    入口甘醇的茶水在咽下喉咙后,口腔中只剩下了浓浓的苦涩。
    “潇哥儿,你可来了。”顾太夫人略显亢奋的声音把顾渊从恍然的思绪中唤醒。
    顾渊抬眼就看到一个年约十三、着一袭宝蓝色直裰的少年迈入厅中,正是顾简与王氏的嫡子顾潇。
    顾潇先给上首的顾太夫人行了礼,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着顾渊唤了一声:“大哥。”
    顾潇也听说了昨天的事,心里多少也怀疑是顾渊伤了父亲顾简,于是看向顾渊的眼眸中含着敌意。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出处于一种满身是刺的年纪。
    顾太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深,正要让顾潇给客人们见礼。
    顾潇虽说还不是世子,但这侯府迟早会是他的,正好给他积攒一些人脉。
    谁料,顾渊霍地站起了身,一拂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满堂寂然。
    第104章
    客人们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方才顾渊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忽然就翻脸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顾太夫人的笑容霎时就僵在了唇角。
    “……”顾潇的表情比顾太夫人还难看,嘴唇倔强地抿成了一条直线。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顾渊!”顾太夫人拔高了音量,直呼其名。
    可是,顾渊没有驻足,仿若未闻地往外走。
    守在大厅外的下人们根本就不敢阻拦顾渊,毕竟阖府上下如今都知道了大少爷那是能拉开五石弓的人。
    顾太夫人咬了咬牙,对着客人们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说了句:“失礼了。:”
    然后,他毅然起身,亲自追了上去,喊着:“渊哥儿!”
    顾太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小跑了过去,在厅外庭院里的一棵梧桐树下追上了顾渊,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努力地压低了声音,只觉得如芒在背,就算不看,也能感受到厅内那些好奇的目光正投射在他们身上。
    顾渊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半边脸,从上往下地俯视着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顾太夫人,金色的阳光透过上方稀疏的枝叶洒了下来,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线条。
    “祖母是想让我提携二弟吧。”顾渊一针见血地说道。
    被顾渊说破了心思,顾太夫人也没否认,轻描淡写地笑道:“渊哥儿,你们是堂兄弟,彼此提携,彼此帮衬是应该的。”
    “应该的?”顾渊也笑了。
    一家人本就该如此。顾太夫人气势凌人地昂起了下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有人要毁我前程,还想让我以德报怨,祖母,我看起来有这么蠢?”顾渊的语气更冷,也更犀利。
    顾渊这是在暗示什么?!顾太夫人惊疑不定地看着顾渊。
    不等顾太夫人说话,顾渊话锋一转,又道:“听说大皇子殿下甚喜各种兵器,我打算把犀角弓拿去让殿下赏玩赏玩。”
    顾渊等于是把威胁直接摆在了台面上。
    “……”顾太夫人双眸一瞪,脸色瞬间青了。
    顾简在犀角弓的弓弦上动手脚的事,顾太夫人最初是不知道的,但后来顾简不慎说漏了嘴,顾太夫人追问下,这才知道了这件事。
    顾太夫人当然不能承认,顾左右而言他道:“渊哥儿,我今早就让人去给你二妹妹传了话,这弓你可以先留几天,等你玩够了,再还回来就是了。”
    顾渊定定地注视着顾太夫人,黑嗔嗔的眸子锐利得似乎要看穿她的内心。
    当最后一丝期待被打破,他的脑子出奇得清明、平静,像是跋涉许久的旅人终于走出了迷雾。
    “渊哥儿,你想怎么样?!”顾太夫人试图拉住顾渊的手,可顾渊快速地往后退了半步,只一个侧身,轻轻巧巧地避开了她,袖子在距离她指尖不足半寸的位置拂过。
    祖孙俩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似在进行着一场没有血光的对战。
    顾渊一派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我要那把犀角弓。”
    这张犀角弓象征着定远侯府的荣光,弓既然到了他手里,他就不会再交出去了。
    “……”顾太夫人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右手在宽大的袖口中握紧了佛珠串,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少年,不,青年了。
    顾渊心如明镜,不动如山。
    方才在大厅时,他像是醍醐灌顶似的,忽然间就从那些世伯的态度中看懂了很多事。
    他得了銮仪卫的差事,对很多人来说,就意味着扶摇直上,从府里到府外,都会有人来巴结他、攀附他。
    他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顾家大公子,他是天子近前的銮仪卫镇抚使。
    对他来说,这像是一件武器。
    他可以利用这件武器,来达到他想要做的事。
    昨晚,妹妹替他拿了弓,这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那么,接下来的事自该由他自己来开口,来面对。
    他是哥哥,总不能事事依赖妹妹替他出头。
    妹妹说得没错。这犀角弓就应该是属于他的。
    当初,父亲十六岁就拉开了犀角弓,祖父就把它给了父亲。
    他是顾氏子弟,今天他能拉开这张弓,那么弓自当是他的。
    顾渊徐徐地对顾太夫人说道:“太祖皇帝说过,良弓蒙尘,怀才不遇,乃人生憾事;良弓赠英雄,能者居之。”
    当年,太祖皇帝把弓赐给曾祖父顾尧时,曾说了这么一番话,意思是这良弓当给能用之人,而非在匣内蒙尘。
    “二叔将良弓藏之,令其蒙尘,非‘能者’。”
    顾渊一字一句犀利至极,简直就像是往顾太夫人的心口捅了一剑。
    说完后,他拂袖而去,毫不留恋。
    “……”顾太夫人脸色涨得通红,哑然无声。
    这一次,她没有再追上去。
    她呆呆地看着顾渊挺拔如青竹的背影,眼前恍惚了一下,那苍老的眸子里似乎有暗涌快要决堤,眼底闪过些许的恼怒,些许的惊疑,些许的不安,些许的无力……更多的是疲累。
    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脚慢慢地挪了两步,步伐摇摇欲坠。
    “太夫人,小心。”一旁的李嬷嬷赶紧扶住了顾太夫人。
    雪后的晴天更冷了,寒风刺骨。
    呼啸的寒风声犹如一头野兽在示威地咆哮着,挥之不去。
    “他……”突然,顾太夫人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该不会是知道了吧?”
    知道了他父亲顾策不是她生的。
    头顶上方那夹着黄叶的梧桐枝叶随着寒风摇曳,几缕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顾太夫人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衬得她的表情有些阴沉,有些晦涩,有些烦躁。
    “沙沙”的声响回荡在庭院里。
    李嬷嬷警觉地看了看左右,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才低声劝道:“太夫人您别多想。”
    这件事就连先侯爷顾策自己都不知道,顾渊又何从得知!
    “……”顾太夫人直直地看着顾渊离开的方向,一眨不眨,那浑浊且泛红的眼眸似要他的身影铭刻下来一样。
    李嬷嬷轻轻地抚着顾太夫人的胳膊,继续劝着:“再说了,就连顾家的祠堂里,也没有‘她’的牌位了,大少爷是不可能知道的。”
    说着,李嬷嬷的声音更低了,在寒风呼啸中也只有她们主仆能听到而已。
    顾太夫人似是喃喃自语道:“我亲手抚养长大阿策,待他视如己出,精心教养,又看着他娶妻生子……甚至连侯府的爵位都由着他来承袭,只求阿简当个富贵闲人。”
    “我自认,没有对不住阿策……更没有对不住长姐,我无愧于心。”
    顾太夫人的目光缓缓上移,仰望着蓝天,似乎这番话是说给某些故人听的。
    “太夫人说得是。”李嬷嬷深以为然地直点头,“太夫人您这些年实在是不容易。”
    她说的这番话发自内心。
    顿了一下后,李嬷嬷又道:“况且,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西州的那些老人早就不在了,‘那件事’也早就没有人再提了。”
    “太夫人且宽心,大少爷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又是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如刀子般钻进了李嬷嬷的领口中,冻得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再说了,既便大少爷知道了,他又有什么立场来怪太夫人您呢?是太夫人您亲手养大了先侯爷,养恩还比生恩大。”
    顾太夫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胸口起伏不定,眸子里像是有两种力量在交战着,对撞着。
    静了片刻后,她又道:“可我总觉得渊哥儿对我不比从前了……”像是在防着她,像是对她有了……怨艾。
    想着,顾太夫人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佛珠串,几乎快将之捏碎。
    从前,顾渊不是这样的。
    李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太夫人,昨天那道折子的事……大少爷那边应该也知道了吧。莫非因为这件事,才连您也一并恼了?”
    顾太夫人脸色一僵,轻抚了一下衣袖,淡淡道:“我这也是为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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