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自小倔,听不进长辈的劝,我让他学文,费心给他找了京城最好的书院,他偏要弃文从武,非要背着罪臣之子的名声进军中。”
    “只要他在军中一日,就会永远有人谈论他父亲降敌的事,这事就永远过不去。”
    李嬷嬷忙宽慰道:“大少爷年纪小,吃的米还没您吃的盐多,不懂太夫人您的一片苦心。”
    听着李嬷嬷这番软言细语,顾太夫人也觉得受用,神色稍缓。
    她仿佛此刻才记起了大厅中的那些宾客,视线朝他们看了看,又道:“罢了,从前的事不提也罢。”
    “他如今进了銮仪卫,这差事不错,不用上战场,又能在御前。”
    这皇帝跟前的差事哪怕是品级不高,也能得人另眼相看。
    以后顾渊的前程也算是一片光明了。
    顾太夫人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渊哥儿前程有望,将来我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对得起老侯爷了。”
    她再次遥望向西方的天空,眸色深深,一颗心在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后,又如磐石般稳固。
    没错,侯府没有欠顾渊。
    她也没有欠顾渊。
    她对得起长姐,也对得起顾策他们父子。
    第105章
    想起一些前尘往事,顾太夫人的神情又有些恍惚,眼前似是蒙了一层薄纱,思绪也来到了遥远的彼方。
    树影又是一阵摇曳,几片干枯的残叶落下,连带枝头的一些残雪也纷纷飘落。
    顾太夫人只觉额头一冷,抬手抹去了那里的雪花,沉声道:“他既然要,弓给他就是。”
    雪花在她指头快速地融化成了一滴雪水,晶莹剔透。
    顾太夫人漫不经心地甩去了指尖的水滴,眼神冷冽。
    但是,弓能让,爵位却不会让。
    “让人去通知侯爷一声。”顾太夫人吩咐道,打算让顾简过来待客。
    于是,一盏茶功夫后,定远侯顾简拖了条折断的右臂“姗姗来迟”地出现了。
    他携子对着一众贵客们连连致歉,说自己抱恙所以来迟,但凡对方问到顾渊怎么走了,他就是无奈地呵呵笑:
    “失礼了,渊哥儿这孩子一向坐不住,刚刚说是要去练武。”
    “他一个少年人,孩子心性,与我们说不上话也是正常。”
    “大家多多海涵。”
    顾简这番话说得实在不够漂亮,话里话外都是指顾渊少年意气,性情乖僻不合群云云。
    在场的这些个勋贵浸淫朝堂几十年,一个个都是老狐狸,一看就知道顾家长房和二房不和了。
    顾家二房的爵位到底是怎么来的,就算明面上不说,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得很。
    此时此刻众人难免想起那些旧事来,三三两两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八年前,先定远侯顾策“出事”后,顾太夫人立刻就亲自给先帝上折弃了长房,有人赞叹太夫人果断,有人觉得太夫人这是断尾求生,但更多的人觉得有些心寒。
    二房袭爵后,从明面上看,过去这八年,顾家也照拂了长房的一双儿女。
    但是,顾渊是顾策的嫡长子,本来是可以享受侯府恩荫补官,直接在军中任职五品武将的,顾渊却是不得不一步步地从一个小兵做起……在军中磨砺了这么多年,也立了不少军功,这才走到了今日。
    顾渊显然有乃父之风,是个天生将才,小小年纪坐上了銮仪卫镇抚使的位置,得了皇帝和卫国公青眼,明显是要出头了。
    至于顾简……
    顾简此人平庸无奇,远不如其兄,继承爵位这么多年来都没什么作为,也就这么个爵位可以唬弄人,到了下一代,也该降“侯”为“伯”了。
    该与谁交好,在场众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延安伯世子率先起身,对着顾简拱了拱手:“世叔,我今天还有差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平津侯紧跟着也道:“老弟,你受了伤,还得好好养着,我今天就不叨扰了。”
    顾简赶紧挽留:“我这伤不妨事,老哥,你们难得来,好歹与我喝几杯再走。”
    他的右胳膊还打着石膏、包着绷带,其实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对方打了哈哈说“改日再喝”,然后就走了。
    不仅是平津侯二人,另外几位宾客也是敷衍地找了借口告辞,半点没给顾简留面子,不到半炷香功夫,厅堂内就空荡荡的。
    顾简的脸上时青时白时红,尴尬地与顾太夫人面面相看,久久无语。
    本来,顾太夫人以为由顾简来待客也是一样的。
    但是……
    望着前方离开的宾客们,顾太夫人的一颗心急坠直下,心头若有所失。
    从昨日顾渊得了神机营的调令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似乎就开始变了,到今天,他们已经完全掌控不住了。
    顾潇年少意气的面庞像是染了墨汁似的,硬邦邦地也告退了。
    顾简本就是硬撑着待客,再加上心口闷着一股子火,整个人魂不守舍的,离开大厅时,他脚下一个不留神,右脚绊到了门槛,摔了一大跤。
    这一摔,伤上加伤,右臂撞击在了地面上,惨叫声响彻侯府。
    当天,正院那边又请了京中名医上门治疗,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足足折腾了半宿才消停,整个侯府也因此不太安生。
    “大少爷,听说本来太夫人是想请李老大夫的,可李老大夫恼了,不肯再来,后来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请了京城中其他擅治外伤的大夫。”
    “那些大夫们全都说,侯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这么下去,这手怕是拿不了笔了。”
    顾渊一夜好眠,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当他从小厮梧桐口中听到这些消息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末了,梧桐迟疑地问道:“大少爷,太夫人让您去瞧瞧侯爷……”
    “不必。”
    顾渊丢下这两个字,就出门了。
    今天是他这銮仪卫镇抚使第一天正式走马上任,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同大皇子楚翊出京。
    这是八年来,越国第一次派遣使臣来访大景。
    来使是越国三皇子,为越国贵妃所出,其同胞兄长越国大皇子在今年刚被立为皇太子。
    这一回越国三皇子来访,想当然,大景这边负责迎接使臣的人选也不能太随便,免得越国觉得大景轻慢。
    因此,朝堂上在大半个月前就已经定下了由康王楚祐去迎接越国三皇子等一干来使。
    可是,因为不久前康王无故刺伤英国公世子方明风,此举引起了勋贵们的众怒,卫国公、英国公等人严正反对。
    皇帝就立刻下旨,任命大皇子楚翊全权负责此事。
    康王一系才刚刚受了大挫,又有卫国公等人的力保,这件事,顺利的超乎寻常。
    这也是大皇子归国后的第一桩差事。
    京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顾渊也十分郑重,自那后,他就没有再回侯府,只让人回来告诉顾燕飞,他陪同大皇子暂住在了兵部。
    反正顾渊一向都是不着家的,顾燕飞早就习惯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几乎足不出户,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顾渊留在她那里的那把燧发枪。
    顾燕飞打算在这把燧发枪上画一个阵法。
    上一次,她在花园里信手画的那个是一次性的临时阵法,能将燧发枪的威力放大了一倍。
    当时连顾渊都看得目瞪口呆,把燧发枪拿过去看了又看,还惹来了半个侯府的围观,顾燕飞试了这两枪,大致判断了威力,也就没有再继续。
    画个阵法不难,难得是这个小世界里没有灵气可借。
    那块凤纹玉佩里的灵气终究是太少了一点,甚至不足以让她引气入体,每次体内的灵力用完后,都需要花很久很久才能“回血”。
    一个永久性的“锋芒阵”,哪怕是最最低阶的,以现在的她也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画上一段后,就要等灵力恢复,再继续画……
    所幸有楚翊送的那支梅花玉簪,可以不断地温养识海,加快灵力的恢复。
    闭门不出的顾燕飞每天关在小书房里打打坐,画阵法,再打坐,再接着画阵法。
    如此单调地重复着日子,一晃眼就已经过去七天,就到了腊月二十三。
    花这么久的功夫,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
    看着燧发枪上那个被画得歪歪斜斜、断断续续的阵法,顾燕飞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丑了,丑到她自己都不忍直视。
    要是被师尊看到了,她不仅会被笑话,还会被罚再画三百个同样的阵法。
    想起从前刚跟着师尊学阵法时的岁月,顾燕飞弯了弯唇。
    奶猫在一旁无忧无虑地翻着肚皮打滚,一会儿用背蹭地面,一会儿又抓着一枝梅花磨牙齿。
    顾燕飞猝不及防地伸出手,一把抓过奶猫,把一只前爪往朱砂一按,往枪上按了个鲜红的“梅花印”。
    嗯,现在好看多了!
    顾燕飞粉饰太平地想着。
    “姑娘,大少爷来了。”卷碧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头发用头巾包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鸡毛掸子。
    侯府中已经开始为过年做准备,小年这一日要祭灶、扫尘土,庭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拿着扫帚、鸡毛掸子什么的,掸拂尘垢,洒扫庭院,疏浚渠沟……一个个欢欢喜喜地在扫尘。
    这都小年了啊。顾燕飞这才迟钝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她抿唇笑了笑,随手把燧发枪扔一旁,又拿上了案头的那张犀角弓。
    除旧迎新,真是好兆头。
    顾燕飞拎着修缮一新的犀角弓步履欢快地离开了小书房。
    她不怕冷,所以屋子里没燃炭盆,午后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了次间里,敞亮通透。
    顾渊已经坐在罗汉床上喝茶了。
    他穿着一件青莲色暗纹直裰,以银色丝绦束着腰身,腰侧配有一把宝剑。
    他的坐姿挺拔,如竹似松,带着军人特有的风采,神色间又透着少年人的骄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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