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一过又是三天。这三天可与从前全然不一样了。
    自那日之后,尹昭对洛云分外冷淡,他讲话她也不太理会,同前几天谈笑风生全然不是一副样子,落差极大。
    晚饭的时候,洛云将筷子递给她,她顺手接过,看都没看洛云一眼。
    洛云终于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尹昭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不让我跟你开玩笑吗”
    对面摆盘的声音停住了,尹昭抬头看去。
    洛云居然笑了。
    不是窘迫的笑,不是尴尬的笑,不是恼怒的笑……不是尹昭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况。
    他笑的温柔真诚,甚至带着几分大哥哥般的宠溺,仿佛尹昭只是个急于吸引人注意的小妹妹。
    “……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不需要用这些手段换取别人的喜欢。”
    他们之间的天平陡然逆转,尹昭猛地攥紧筷子,胸中涌出一阵羞恼,口不择言道:“你又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对我一无所知”
    洛云没有回答她:“你先吃吧,我去叫可可。”
    在他背后,尹昭摔了筷子。
    晚饭时,苏可可隐约感到饭桌上剑拔弩张,尤其是尹昭,一向笑吟吟的脸庞如今冰的能滴出水来。但他有件想了好多天的事情,怎么都要说出口。
    他踟蹰了一会:“其实……我有件事情想要洛大哥帮忙。”
    洛云点了点头。
    “这次我们下山也是有任务在身的:昆仑派掌门肖任青曾与我师傅有旧,两人是结拜的兄弟。当年二人进山打猎,无意间得到一本武学秘籍,里面的武功相当精妙,非常有威力。两个人比起来,肖任青的武功更好,师傅便把秘籍给了他。后来昆仑派掌门出走关外,临行前与师傅约好二十年后在这里相见把秘籍传给他,也就是今年。就算自己故去了无法赴约也一定会让弟子带来,因此我们师兄弟才会下山,本想趁着这趟涨涨见识……”他说道伤心处嗓子发哽,当时他可是求了大师兄半天才能跟着一起下山,出发前那一夜他多高兴啊。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我……我想请洛大哥跟我一同去找昆仑派的弟子,要回秘籍。”到底年纪小,又久居深山没经过事,事到临头不禁有些胆怯。
    洛云爽快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昆仑派弟子仍在城内。择日我陪你去见他们便是。”
    一直沉默的尹昭忽然插话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苏可可心中稍定,连忙谢过二人。洛云的表情却似乎有些意外。
    ……
    “这……是这儿吗?”苏可可用力搓了搓自己的眼睛,仰望眼前的三层高楼。同样是客栈,怎么这里建的像月亮上的广寒宫?
    “刘掌柜确认过,是这里没错。他们可真是阔绰啊。”尹昭一瘸一拐跟上来,眼前的鸿运客栈富丽堂皇,是丰城乃至全郡最豪华的客栈,也是昆仑派众人的栖身之所。
    洛云看苏可可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走吧,想必里面更好看”前日已经按江湖规矩下过拜帖,今天的拜访应该会顺利。
    鸿运客栈大堂果然也是非常豪华,这间店每年翻修一次,一应内饰家具都崭新锃亮,来来往往的人相当不少。他家除了提供住宿,楼下饭馆的烧子鹅也是一绝,因此本就有不少散客慕名前来一尝究竟。苏可可见到络绎不绝的食客,情绪有点紧张,怯怯问道:“怎么在场的都是习武之人?”
    洛云略有些惊讶:“你看的出来?”苏可可说的一点不错,但一楼的食客并非都是明显的行武人士,有一些看着甚至颇为文弱,举止也不带练功的痕迹。不知苏可可小小年纪是如何得知的。
    苏可可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内力。”
    尹昭打断道:“这帮人在城里横行霸道,现下哪还有一般百姓敢出门乱晃。”她同洛云苏可可一样是第一次迈出大门,对城里的近况却了如指掌。
    洛云心中感叹,来参加柬山大会的多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却也不能有效管束自己的弟子。
    此时店小二迎上来招呼,洛云便告知他自己是昆仑派的客人。鸿运客栈的店小二也是细细挑选出来的人精,当下殷勤应了,引他们到二楼雅间暂等。
    苏可可真是进了大观园,这摸摸那看看,觉得一切都新鲜极了。他拿起眼前的小碗,小碗外围印着别致花纹,好像会随光线改变颜色。他举着碗左转转右转转,尹昭忽然说:“这是官窑定瓷,一个碗起码二十两。”苏可可吓了一跳,捧着碗小心放回原处。
    他又觉得桌子的材质从没见过,试探着用手敲了敲,木头桌面好像比石头还硬似的;尹昭的声音再度响起:“南海乌木的桌子,敲个坑也得赔上百八十两。”苏可可连忙端正坐好,再也不敢乱动。
    洛云皱皱眉头:“不要吓他”,又对苏可可道:“不打紧的,器物而已,本就是给人用的。”苏可可却不敢再动了,好像连眼睛都不敢多转。尹昭心里偷笑,面无表情。
    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店小二引着昆仑派的人来了,尹昭三人起身相迎:来人正是肖让。令尹昭没想到的是,小胖子钱喻跟在他身边。他清瘦许多,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肖让接到丐帮六袋弟子的拜帖,欣然应允,不想竟在这里看到尹昭。登时面上露出几分惊喜:“尹姑娘!你也在,你……受伤了?”又看了看旁边颇有气度的男子和有些瑟缩的小孩,问道:“这两位是?”
    尹昭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看的肖让心头一荡。她为双方做了引荐,歉然道:“拜帖是我下的,我骗了肖大哥,实是不应该。我只是丐帮一个小小的二袋弟子,实在是事出有因,十分想见到你们。”
    肖让原以为可以见到六袋弟子,听到这番话,意外之余也不由生出一些不耐烦。但面对尹昭他不便发作,此刻也只能笑着入座,嘴上连说不必介意。
    从方才尹昭手里就多了条绣花手帕,此刻她以手帕轻遮额头,盖住眼角残余的伤痕:“那日柬山大会我也同丐帮出席了,混乱间不小心摔伤,幸而捡回一条姓命。只是面容多有受损,见笑了”她露出哀伤的神情,也有一番病弱的美感。
    肖让正欲出言安慰,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近几日听到的传言都连了起来——丐帮有个二袋的女弟子救了不少门派高手,八成就是尹昭!有了这等功劳,升五袋甚至六袋也只是时间问题。与她关系搞好总不会错。念及此处,登时改变态度,殷切到:“昆仑派有秘制化瘀散,活血祛疤最有奇效。小喻,快快去取了来!”钱若喻还没来得及跟尹昭说上话,心里不太想走,但也不敢忤逆大师兄,顿了一下还是离开了房间。
    洛云笑道:“早听说肖少侠在柬山大会力会群雄,今日一见果然是热心爽快。”肖让谦虚几句,叫小二来准备了酒菜,他专门避开对愈伤不利的发物,又点了几道酸甜可口的小菜。众人边吃边谈,气氛十分融洽。不久钱若喻拿回一个小罐子,正是昆仑派化淤散,肖让细细交代了怎么使用。
    众人回忆柬山之险,均表示心有余悸,对凌霄派所为极其痛恨。肖让近段时间日日与人交际,这套车轱辘话翻来覆去说了十几二十遍,说到最后甚至有点走神,不时用余光扫过尹昭,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洛云举起酒杯:“听闻讨伐凌霄派的武林同盟终还是要组建起来了,江湖上认同昆仑派成为引头人的呼声很高。”
    肖让碰了一杯:“原不该这么高调,没想到凌霄派如此心狠手辣。魔教妖徒欺负到我们头上,视江湖规矩于无物,若我们一味逃避不能团结一致,难保下一次损失不会更惨重。恰好一众门派的豪杰少侠赏脸,我等也只能实心做事,献出点自己的力量。引头人万万算不上,算是各大门派江湖豪杰的一个联系人吧。”
    其实盟主一位没有什么悬念了,洛云和尹昭都知道肖让即将成为丐帮执法长老卫鸣的乘龙快婿。昆仑派本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小门派,肖让在柬山大会也是一鸣惊人,现下又有丐帮暗中助推;这一役各大门派损失惨重,俱盼望尽快报仇:一番种种的共同作用下,肖让就任盟主一事已是箭在弦上。
    获得盟主之位,是肖让自己努力的结果,也可说是时也、命也、运也。
    因人人都知复仇一事将由昆仑派引头,一时昆仑派名声大噪,仅这几日就有二十余个想要加入的人前来拜会。
    洛云一行的目的倒不是同肖让讨论江湖大势,听到他推脱,洛云连称肖让过谦。而后沉吟了一下:“其实我等这次由尹姑娘引荐而来,实是有事相商。”
    肖让自答但讲无妨,洛云便简单介绍了一直低头吃饭的苏可可,说了苏可可前来丰城的来龙去脉。
    “按说我们是外人,只是看这孩子实在可怜,也想帮一把。不知肖少侠赴会前尊师是否有所交代?”
    肖让露出莫名的表情,问苏可可:“这位小兄弟可记的确实?我自小在昆仑派长起来,这二十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此事啊!”
    苏可可一时愣住了,问道:“……是不是你们掌门没告诉你,要不你写封信问问他”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玉兔:“我师傅说这是他们当年的信物!”
    只见那玉兔玉质颇劣,掺杂许多杂质,雕工也很是一般。但看起来确实年头很久,玉兔的耳朵被磨的反光。
    听了他的话,又见到这个玉兔,肖让的脸色蓦地沉下来,表情十分阴郁,吓的苏可可下意识向后靠了靠。
    “我们昆仑派虽不是武当少林那样的大派,但也是门风清正,以忠勇信义为行事准则。你的意思,是指责我派掌门毁坏承诺背信弃义,还是我公然说谎?”
    他的口气极为严厉,两个连问直接把苏可可问懵了,好像他确实做错了什么。
    洛云适时解围:“肖少侠,可可年纪小讲话没有章法。你大人大量,莫要见怪。”
    洛云名不见经传,松鹤门更是小到犄角旮旯里的门派,肖让本来就对他心存轻视,当下甚至不再伪装,只冷哼一声:“替人出头也需分清是非曲直,如今他侮辱家父,我们不会仗势欺人,却也不得不送客了。”说着亲自站起身拉开房门,直直盯着他们。
    不料洛云丝毫不恼,好像对此并不意外:“看来是误会一场。”
    接下去也实没什么好聊的,一场酒席戛然而止、不欢而散。
    三人从鸿运客栈出来,随意找了个茶肆就座。
    他们各自想着心事。洛云递给苏可可一杯茶水:“不知道是否方便问,令师当年具体怎么交代的?”
    苏可可哭丧个脸:“师傅说昆仑派掌门肖任青同他形如亲兄弟,他还救过肖任青的命,对方一定会遵守誓约。如果是昆仑派弟子前来,就给他们看这个玉兔,肖任青有个一模一样的,他们自然就知道了。”
    方才苏可可一提到秘籍,钱若喻立马看向肖让,表情非常不自然。这些小动作都没逃过洛云的眼睛,明眼人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略微思索:“现下只不知他们是否将秘籍携带在身上。”
    “带着呢”尹昭忽然插话,“之前机缘巧合,我同他们同行了一路,有天钱若喻好像找不见了什么东西,肖让非常生气,说什么门派之本,还说要把钱若喻逐出师门。后来又找到了,从此那东西便被肖让保管。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本秘籍。”
    苏可可方才还以为肖让真的不晓得秘籍的事情,没想到他竟装的如此逼真。此刻闻言他又急又恨,气的拍桌子:“怎么会有这种人!不要脸!”
    愤怒完了就是沮丧,他把脑袋咣当磕到桌子上:“可怎么办呀,师傅就交给我这一个任务。”
    洛云以手垫住他的头,把他扶了起来。
    “……他们背信弃义,违背誓约,约定交换的东西又不愿拿出来”
    他停顿一下,忽然露出笑容:“那我们就去把它抢来”
    苏可可又一次愣住了。洛云的语气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尹昭忍不住感叹道:“人还真是多面的。”全然不提一秒之前她抱着一模一样的打算。
    看到洛云和尹昭心有灵犀的笑容,苏可可还是有些茫然:“可是……师傅说,不能骗人”
    洛云的眼神带上一丝狡黠:“坏人可以骗。”
    尹昭以为已经很了解他,没想到他仍是出乎她的意料。看到他的神情,她的心微妙的乱了一下,当下收敛心神:“又不知道他把宝贝藏哪了,怎么偷?”
    洛云淡然道:“我曾听闻这样一种偷窃手法:见到神色警惕之人,便故意弄出动静,令他精神紧张,忍不住反复查看贵重物品是否还在自己身边。这样几个来回,东西藏在哪便一目了然了。”
    “……那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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