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游的故事讲完了,空气中一片寂静,只有远处的鸟叫,和火堆噼里啪啦的响声。
    陆衣锦陷入极大的震撼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没干,一股寒意浸透骨髓,他甚至忍不住打起摆子来。他不是没有杀过人,血腥场面也见了很多,却没有一个及得上这个语调平缓的故事吓人。
    来博罗之前,他原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张鹤泽找不到父母,后来听了彭掌柜的讲述,又觉得那衣人失败后的出逃顺理成章——得罪了大多数人,不跑还等着挨打吗。
    万万没想到,他们甚至没有得到离开的机会。
    陆衣锦自知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明白天下是有很多好人的。李沛,张鹤泽,他们松鹤门的这几个人都是正直的人,宁可豁出自己也要帮助别人。这个世界阴阳调和,有黑就有白,有他这样的坏人自然也会有好人,这才是正常的。
    没有想到整个博罗上下,居然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勇敢的人,一个不自私的人都没有。
    他甚至明白了为什么那衣人这三个字在博罗是禁词。固然,官府封禁了这段历史,但即使不是这样,所有人也会心领神会的把它忘掉。
    他忽然想起张鹤泽,慌乱的看向他。
    张鹤泽面色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他身上的纹身是别人陷害他父母的痕迹。陆衣锦甚至直觉张鹤泽父母的情况恐怕跟彭游的邻居差不多——他长得俊朗帅气,父母大概也是相貌出众,这样的年轻夫妇总是遭人嫉恨的。
    一旦机会出现便会被獠牙咬穿。
    几个人沉默了很久,李沛首先打破了沉默:“……都有谁”
    彭游不解:“什么都有谁?”
    “害人的……凶手,都有谁……”
    彭游摇摇头:“如我所说,这是一场所有人共同参与的抹杀。我爹也曾经告发过竞争对手,又使手段低价盘下了他的店铺。这名单太长,永远也不可能找全。”
    李沛猛的站起来,伸手点指,语气极为激动:“杀人的呢?抓人的呢?城外监牢有守卫吧。你……你刚才说有人借此上位做了大官,名字报出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找不到人负责!”说着竟铮铮落下泪来。
    彭游沉默了,没有回答她。
    陆衣锦知道她痛苦的症结,也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只能起身拉住她的手温言相劝:“你也别难为他了……”李沛一把甩开他,转身向河边走去。陆衣锦为难的看了看彭游,赶忙追了上去。
    待他们离开,荣飞燕忽然开了口:“你所说的,可有证据?”
    彭游先是一愣,随即颓然的摇摇头:“没有证据,证据已经被销毁了。”
    “既没有证据,岂知你不是胡言乱语攀污人?你一事无成生活不顺,自己不努力,日子过不好,就妄想别人也坏的冒烟,想把全天下人都拉下水……你真正是个垃圾,废物!”她越说越激动,眼中也闪出泪光。
    “荣飞燕!”张鹤泽忽然低喝一声,荣飞燕如梦方醒,这才闭上嘴。她还想对张鹤泽说些什么,张鹤泽没有理她,一路低着头,径直骑上马走了。
    荣飞燕在身后大喊:“你去哪!”只得到一声冰冷的回答:“别跟过来”——即使在端王府,他也未曾用过这种口气对她说话。
    陆衣锦追着李沛来到河边,李沛毫不犹豫的拔出刀向河面砍去,一下又一下,用尽浑身力气。水面被刀风带的激荡起伏。陆衣锦看到浅滩水底的鹅卵石纷纷被劈成了两半——虽然李沛的刀并没有直接碰到它们。
    李沛砍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停歇的意思,他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好了,再砍鱼都要死光了,小鱼多无辜啊”
    李沛甩开他,他又再贴过来,两个人拉拉扯扯,李沛气的大喊:“你让我砍!我恨死了!恨死了!”
    陆衣锦像没听见她说的话,非但没有放手,反而一把将她双手都箍住:“好了!”
    李沛先是愣了一下,泪水瞬间滑落。她蹭的蹲到地上,眼泪在地上打出许多湿湿的印痕
    陆衣锦心里也泛酸,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没想到李沛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哭的更凶,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抽噎着反复说着什么,后来陆衣锦才听懂,她在说“好可怜的猴子”
    陆衣锦忍不住轻拂她的脑袋
    是啊,他心里想,好可怜的猴子。
    待哭声慢慢停歇,陆衣锦轻声说:“咱们回去看看猴子吧,他现在很需要支持。”李沛点点头,擦干眼泪,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但一下子外放太过收不回来,还是有些抽抽嗒嗒的。
    待他们回到彭游那里,哪还有什么张鹤泽。荣飞燕和彭游径自坐着,谁也不理谁。陆衣锦问:“猴子呢?”
    荣飞燕用衣袖抹抹眼泪:“骑上马走了,不让我跟着他”说着话狠狠挖了彭游一眼:“都怪你!”彭游没听见一般。
    “你……你们就这么让他走了?他现在的状态能四处走吗?!”陆衣锦真急了,声音也不自觉变大。荣飞燕又被吼,心里委屈极了:“他不让我跟着他……我怕他讨厌我”说着呜呜哭起来
    没时间跟他们废话了。陆衣锦飞身上马,李沛紧随其后。荣飞燕听了陆衣锦的话心中充满懊悔,这么关键的时刻,怎么能被喊一下就退缩呢,方才脑子也好像不转了似的。她好怕张鹤泽出事,也急急骑马跟上。忽然有人牵住她的马缰,她怒道:“干嘛!“
    彭游低垂双目:“……带上我,路我熟悉”
    几个人策马扬鞭一骑绝尘。荣飞燕到达早点摊的时候,陆衣锦已经打听完一圈回来了:“老板说猴子往京都方向去了,咱们快赶过去”
    清晨过来的时候信马由缰,走了一段时间,现下急着赶路,没一会就到了城门外。他们看到张鹤泽的马存在外面,想必人已经进城。当即也将马匹寄存,在城门外围了一圈。陆衣锦对几人说:“现在最好是分开找,效率更高。彭游,你还有些认识的人吧,能跟他们打听吗?不管用什么手段——猴子可是因为你的话才失踪的!”
    彭游点点头:“如果找到了就在河滩集合”说罢转身离开了。
    陆衣锦又问:“知道怎么打听吗?问看没看见一个独臂男子,有必要的话给点钱,千万别提那衣人的事!按时间算他应该还在这附近,首先从城门半径二里内找起。如果没找到但有什么消息,也在河滩集合——你们知道怎么去河滩吗”
    李沛点点头:“就在北门内不远,只有一条路,不会走岔的”荣飞燕也表示明白,两人各自散开。
    陆衣锦也行动起来。按理说张鹤泽确实应该就在附近,可问了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见过他。陆衣锦不禁怀疑他到底进城没有,难道他也学会飞檐走壁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太阳西沉,还是一无所获。陆衣锦在路边停下来买了碗茶水,咕嘟嘟干掉,他嗓子都问的冒烟了。
    他觉得自己的思路也许有些问题,是否应该从张鹤泽的内心动机去揣测他的去向,而不是这样大海捞针般乱问。
    他能去哪呢,报仇去了?没有仇人啊,他爸妈被谁害的都不知道。会不会……想不开。
    陆衣锦打了个寒颤,拼命告诉自己张鹤泽是个聪明人,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忽然想到什么,加快脚步向河滩走去。
    另外三个人已经在河滩聚集,见到他过来,眼神充满期待。
    “没找到,你们有没有什么消息,彭游?”
    彭游回到:“我拖了曾经的朋友打听,有人在府衙附近见过他,但再也没有别的消息了。”
    李沛和荣飞燕自然也没问出什么。
    陆衣锦略微思索,郑重的问荣飞燕:“他走之前你们说了什么,就是我和李沛不在的时候。”
    荣飞燕哪里还记得,想了半天:“我,我问彭游说的话可有证据来着……”
    陆衣锦扭头看向彭游,目光如炬:“有证据吗?任何证据,还能拿到的。”
    彭游回到:“真的没有了,官府自然不会有,民间的也早都烧没了。就算有一星半点漏网之鱼,也一定束之高阁绝不示人,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从何找起。如果还有证据,我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把事情说出来。”
    他这话没什么毛病,但陆衣锦就是觉得哪里漏掉了什么。他左手掐着腰,右手敲打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销毁了,证据都销毁了……”
    李沛上前问道:“怎么啦,这和猴子的去向有什么关系?”
    陆衣锦的脑海忽然火光一闪:“有证据,人就是证据,所有当年有记忆的博罗人都是活的证据!”
    “他们不会说的”彭游苦笑道
    陆衣锦反问:“你怎知他们不说。”说着又灵光一现:“你说的那个城外的监牢,在哪,现在还开着吗?”
    彭游闻言也端正了颜色:“十年前就荒废了,我知道在哪,在北门外一片树林里!”
    当下不再多话,一行人直奔北郊。事隔多年,彭游对监牢的位置有些记不清了,他们找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在某一片丛林中找到了路。可以看出来这条路曾经修的十分宽敞,但年久失修,大自然渐渐夺回了主导,野草悄悄蔓延到路中央。有些草被压平了,明显是新鲜的印痕。
    他们越走心里越紧张,很快看到一片破败的围墙,大门正上方挂着一块朽烂的牌子,上面写着:那衣人收容所。走进大门,墙内还有铁栏杆围成的护栏。彭游的脚步停了下来,怔怔看着那护栏。
    “彭老哥”,陆衣锦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晃了下神,点点头。
    铁栏杆的围墙内部是一片平房,想必是监舍了。这些年过去塌了不少,断壁残垣竖在那里,看上去十分不详。
    李沛走到一面墙背后,用手轻轻摩挲墙面。陆衣锦凑过来,原来上头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
    “一定是过一天,加一笔”李沛自言自语道。
    陆衣锦盖住她的手:“走吧,猴子在等我们。”
    “有辆很大的马车!”外面忽然传来荣飞燕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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