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向声音的方向走去,首先看到了马车,四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领在头里,此刻正悠然休息,不时打声响鼻。车身被蓝丝绒绸缎盖住,车顶四角有四只金兽。彭游呆在原地:“这是……这是府衙用的马车。”他掀开围布,里面空空如也。
    陆衣锦却注意到马车背后的建筑,比前面的监舍高出不少,最主要的是外墙正经由石砖砌成,因此保存完好,占地面积很大。他问彭游:“这是什么地方?”
    彭游踟蹰到:“我的猜测……这大概是他们询问逼供的地方吧。”
    李沛不等他说完就冲了进去,荣飞燕紧紧跟上。陆衣锦跟在她们后面,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说是刑讯的地方,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进门先是天井,甚至院子正中还修有池塘。再往里走是正厅,摆着一张褪色的八仙桌。有花瓶数个,又有墙雕石画。不像监牢,倒像茶楼似的。陆衣锦叫住李沛:“你先别走了,你看这像吗?”
    李沛停下脚步,看了看周围,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们带人审问肯定不能走正门,正门是守卫护军走的,找找偏门。”
    四个人又退到建筑外,果然在边角找到一处小门。门是生铁铸的,已经锈的不成样子。李沛示意几人闪开,一刀将门竖劈成两半。彭游目瞪口呆,嘴巴张的可以塞个鸡蛋。
    门后可不再是通向什么院子了,一条楼梯伸向地下,墙壁上的火把都燃着,看起来倒仍是颇为明亮。
    看样子就在这了。众人顺着石阶小心走了下去,又穿越地道。陆衣锦怕摔倒低头走路,忽然撞到了停止前进的李沛身上,他下意识问:“怎么了?”
    越过李沛,他看到了地下真正的大厅。
    夕阳从露出地面少许的窗井洒进来,照到大厅一边跪着的十来个人身上。这些人有男有女,看着是中年人,每个手脚都被紧紧绑住,捆的像个粽子,嘴巴不知被什么东西塞满发不出声。蓬乱的发丝被夕阳勾勒出形状,脸上的泪痕闪闪发光,好似一幅滑稽画一般。其中甚至还有一个穿大红官衣的差人。看到李沛一行人到来,他们非常激动,但因为嘴巴被塞住了,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
    大厅另一边突兀的摆了一把太师椅,张鹤泽逆光坐在那里,右手撑住低垂的头颅。
    听到声响,他抬起头:“你们来了”
    李沛从小同他一起长大,从来没见他露出过这种眼神——包括他折了一条胳膊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眼神,只觉得眼前的人分外陌生。
    荣飞燕立刻冲过去:“怎么自作主张,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
    跪着的一众人这才发现他们是一伙的,来的并非什么救兵,心里都是一沉,挣扎的更厉害了。
    李沛向前几步走近他:“猴子,这些人都是谁?你……你快把他们放了”
    张鹤泽扫视她们一眼,看向陆衣锦。
    陆衣锦对这一切也有点发懵,见他望向自己,坚定道:“咱们已经在城外了,你别害怕,我一定好好带你逃走。”
    张鹤泽露出一个全无笑意的微笑:“……谢谢你。”他站起身,踱步到那群人身边。人群吓坏了,一个劲往反方向挤,互相推搡,有个老太太当场被挤倒,喉咙发出痛苦的呻吟。
    张鹤泽自顾自说道:“飞燕说没有证据吧,确实,怎么能相信一面之辞呢,所以我把证据都抓来了。起初我还担心你们太快找上门,没想到这帮人比我预想的还厉害,竹筒倒豆子一样,马上全说了。”
    荣飞燕惊讶到:“这……这还不到一天,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这位府衙的兄弟下班从学堂接孩子回家,看到我的剑,主动提出帮我忙。当然,他中途不太老实,我只得给了他一掌,并且提醒他我知道他家的住址和孩子的学堂。他会驾车,门口的马车就是他从府衙赶来的,给了我们很大的便利。”
    “余下的人嘛,我只是抓了两个小孩,跟他们的爹娘说,只要一人再找四个孩子来,就把他们的儿女放了。他们果然说到做到,甚至还超标完成。我就也依言把他们的儿女放了。如果他们马上报官,大概我们连城门都出不去”他笑了笑,“看来没有。”
    “孩子都来了,还愁家长不来吗。即使是博罗人,对孩子也有着不求回报的感情吧。”
    李沛皱眉说道:“这儿还有孩子?孩子们在哪——你疯了吗?”
    张鹤泽没有回答她,他站定在原地,抬头看着地室的砖顶:“我进来这里才看到世间有多少折磨人的法子,你们没见到其他房间吧,这一层比地上那层还要大。刚来的时候我还不明白,不过是为了凑人头抓人,何必还要费功夫折磨他们。现在我忽然想明白了,这大概是守卫们的工作福利,是他们发泄压力的余兴活动。”
    陆衣锦越听越不对,短短一天而已,张鹤泽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抓住张鹤泽的胳膊:“……出去再说——你慢慢说,我们都会听。现在该走了。”
    张鹤泽没有动,只回头看了看他,眼中泪光闪烁。
    但他终于还是隐退了泪花归于平静:“当然,如果放在一起问,他们难免会串供。所以我把每个人都关在不同的隔间。在场一共十二个人,如果谁的说法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他们就有机会听到自己孩子挨打的哭声。”
    他说到这,跪着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激愤的呼喊,如果不是手脚被绑在一起,恐怕就要冲过来拼命。
    李沛后退几步,发现了通往隔间的走廊。她看了看张鹤泽,毫不犹豫的冲了进去。
    张鹤泽没有被她的行动打扰,继续说道:“最终问出来的结果嘛,跟彭兄说的差不多。不过同样一件事,解读起来却是五花八门了。”他扬了扬下巴,一一点指跪着的人:“这个,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就该被管起来。这个,说那衣人杀人在先,就算被杀光也是报应。这个,说被关的全是思想极端的三级那衣人,官府绝不会错枉好人;我问他搜证审判的流程是什么,他答不出来。这个,说从来不关心这些,只是认真过自己的小日子,质问我为什么要抓她。这个,说宁可抓错不可放过,人都是自私的,官府的行动无可指责。这几个开始咬死不知道这事,孩子挨了打才松口,说以为这里是只收那衣人的普通学校,是为他们好来的;我说那让你们的孩子在这上三年学吧,他们又哭着求我放过孩子,说孩子是无辜的。”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陆衣锦只觉得胸口发闷。
    “后来我想,让这位官爷表现表现吧。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谁让那衣人人数少拳头小呢,少数利益服从多数,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人又少,又没本事练出什么绝世神功,被打也是理所当然的,弱肉强食本是规律。”
    张鹤泽蹲下身子抬起官差的下巴,官差表情非常惊恐,不敢与他对视。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继续说道:“我听了这个说法,觉得很熟悉,于是又倒回去问这些人,原来他们每一个,每一个都认同。”
    他狠狠将官差下巴甩到一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陆兄,能帮我个忙吗。”
    陆衣锦心中五味杂陈,最终还是开口:“……好。”
    “能不能……把他们的塞口布取下来,我想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陆衣锦看着他,他好像终于变回了熟悉的样子,陆衣锦心下稍安,没有再说话,快速利索的把所有人的塞口布都取了下来,低声告诫:“警醒点,不该说的别说!”
    事情到了现在,傻子也能看明白这是不知道谁回来给那衣人报仇了,当下都频频点头,无有不应的。陆衣锦取完所有口布,起身退到一旁。
    张鹤泽站在这群人身前,恰好是他们需要仰视才能看到他的角度。他双目低垂,面色庄严:“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的话好像开锁的钥匙,一下把这十多个人的话匣子都打开了,一时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发言,地室乱糟糟的,像塞满了鸭子。
    “我们是被骗了!被骗了呀!”
    “我们只是信了官府,我们有什么选择,谁能斗得过官府呢?”
    “人不是我们杀的,指标不是我们定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该跟我们平民百姓讨公道吧!”
    “那衣人屠杀我们博罗人的时候你在哪?!现下倒跑出来主持公道了!”
    “你迁怒我们不要紧,起码把孩子放了,孩子们懂什么呢!”
    十几个人同时叫嚷,声泪俱下,喊冤叫屈,都是相似的内容。
    彭游羸弱的身影忽然冲了上来,疯了一般左右开弓扇起这些人的耳光,陆衣锦连忙上前将他拉开。那些人见又有人趁机欺辱他们,干脆自暴自弃般喊的更凶。
    陆衣锦皱着眉头看向张鹤泽,他面无表情。缓步坐回太师椅,身子陷在阴影里。荣飞燕神色哀伤,拉住他的手,他立刻抽了出来。
    直到这十几个人喊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他才抬起头,脸色惨白。
    他好像忽然不知道该看向哪里,眼神中带着茫然:“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认错,为什么不道歉?”
    人群懵了,万万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人会提出这个问题,好几人几乎下意识反问:“我们为什么要道歉?”马上被身边的人撞了一下。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哦哦哦,我们是不该相信官府,但谁也不是神仙,没有那个……”
    话还没说完,张鹤泽猛的起身,身下的太师椅轰的一声四分五裂:“……你们为什么不道歉!”
    他再也不听任何解释,一身衣袍无风自鼓,连头发都被吹起。他一步步走到这些人面前,陆衣锦只觉得杀意如泰山般压了过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站在原地没有动。
    “张!鹤!泽!”
    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李沛回来了,身后跟着一队哭哭啼啼的小朋友。
    伴随着这声大喊,杀意退潮般消散。张鹤泽好像被人从梦中叫醒。他扭头看向李沛,李沛直勾勾瞪着他,并不说话。
    未几,他忽然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松垮下来,长叹一口气:“你们走吧。”
    陆衣锦闻言,默默割开了这些人的绳子,也懒得交代他们什么,他知道他们回去一定会报官。孩子们哭着扑到父母怀里,而被绑架的人惊魂未定,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急匆匆上马车走了,将几个动作稍慢的落在身后;后者抱着小孩徒劳的喊着:“等等我们!”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地室只有火把照亮。陆衣锦深吸一口气,终于稍微放松下来:“咱们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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