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第一粒雨掉落大海, 荔象升打响了决战的锣鼓。五百骑兵在悍不怕死的万俟兄妹的带领下,如突如其来的倾盆暴雨, 瞬间冲乱了敌营。
    五百对二十万, 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
    这五百轻骑兵, 是万俟家培养的私兵, 万俟兄妹用了自己的威信,私自调动了这五百轻骑兵。
    悍不畏死的主仆,连人带马,如镰刀一般割开慌乱集结起来的敌军。
    血之花在火光中盛开,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赤红。
    “杀啊!”
    荔象升仿佛不知疲倦的木人,哪里敌人汇聚,他就冲向哪里。他皮甲上的利刃已经卷曲,可他还在飞踢双脚。火与血似乎成了他的伴奏,他在火光里跳着死亡之舞,旋转和飞踢就是他的节奏。
    每踩一个拍子,都有一个敌人倒下。
    他们倒下时并无内伤,但内脏或大脑,却已经震碎了。
    荔象升第一次杀人,可他毫无畏惧。
    因为他从姨娘要出卖身体供养他和妹妹时,从他们刚抵达鸣月塔,梦想着一切还能重新开始,却被鸣月塔的流氓纠缠上时——他就已经开始夜夜想着杀人。
    姨娘从河里捞出来的那一刻,他几乎忍不住下一刻就要血洗鸣月塔。
    他想杀光所有人,所有人,包括天上那个冷眼旁观,安排众人命运的神。
    是荔知将他从暴虐堕落的边缘捡了回来。重新给他和妹妹人的一生。
    所以他决心将捡回来的性命奉给她。
    眼前的每一个敌人,都化身为他曾经憎恶的对象,他们长着流人或郑恭,亦或是流氓的面孔。他放任对那时的无能为力的悔恨和愤怒,在怒吼中不断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兄弟们,别慌!他们只有几百人罢了!”有叛军反应过来,大声叫喊着,“我们可是有二十万人!杀回去!”
    越来越多的叛军惊醒过来。
    冲入大营的敌人竟然只有区区数百,就妄图毁灭一个有二十万人驻扎的大营。
    “五百又如何!一样杀得你们求爹爹告奶奶!”万俟绩满脸鲜血,骑在马上大笑不止,“我万俟家的好男儿,绝不与你们为伍!”
    “你们也是万俟氏为什么要和敌人联手!”一名将领模样的人用翼国话愤怒地质问。
    “因为鸣月塔是我们的家,我们决不允许有人在我的家杀人放火!”万俟蠡大声道。
    万俟蠡抽出插在将领脖子上的弯刀,在马上利落地再次坐直。
    “大哥!别和他们废话了,他们已经反应过来,开始重新集结了!”
    万俟绩一刀斩掉临近的一名叛军,对方的头颅瞪着眼睛飞到半空,用行动回应了万俟蠡的催促。
    “弟兄们!杀啊!援军马上就来!”另一边,万俟绩大声说道。
    尽管他们士气昂然,奈何人数悬殊实在过大。在敌军反应过来重新联结后,五百骑兵很快便折损过半。
    万俟丹蓼满脸是血,皮甲上也处处都是刀口,尽管如此,她依然没有丝毫惧意。
    “大家不要怕,朝廷派来的三十万援军马上就来!”万俟丹蓼立于马上,如一面红色的得胜旗,她坚定的神色感染了许多人。
    不畏死的万俟骑兵将兄妹几人团团护卫起来,誓要血战到最后一刻。
    “杀!”
    “杀!”
    “杀!”
    ……
    三十里外的鸣月塔城门前,一支由三百精锐骑兵组成的万俟氏家兵将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副都护梁预涨红了脸,怒斥道:“万俟凌,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今日你要是出了这城门,本将就以叛国罪将你就地处置!”
    万俟家主头戴军帽,身披铠甲,腰间两柄大刀,就连身下战马都穿着铁质甲衣。
    他毫不退让地瞪着面前的梁预:“我万俟凌的四个儿女都在门外,我若连自己的儿女都见死不救,贪生怕死,我还有脸做这一族之长吗!开门!我今日就是背上叛国罪名,我也定要出这一扇门!”
    毕竟是盘踞鸣月塔多年的豪族,在万俟夫妇的威压之下,守城的将士节节败退。
    万俟家主带兵骑马冲撞封锁线,在马蹄之前,兵士都不自觉地退开。那一身戎装,巾帼不让须眉的万俟夫人跳下马,拔出长剑往城门走去。
    “夫人,现在是非常时期!还请三思啊!”余敬容满脸焦急,恳求道。
    “滚开!今天谁拦我我杀谁!”万俟夫人柳眉倒竖,杀气腾腾。
    眼见城门就要被打开,梁预气急败坏道:
    “万俟凌,你是想反了不成!”
    “梁预,你别太过分了!”万俟凌怒声道,“我万俟家心向何处,人尽皆知!如果你执意要泼我脏水,那你就泼吧!你开门也罢,拒守也罢,今天这城我必定要出!”
    “好!既然你冥顽不灵,执意要出去送死,那倒不如死在我的军法之下!来人啊!”梁预一声令下,身后燕兵一齐抽出长刀,“给我拿——”
    鼓楼上,瞭望的兵士面无人色地看着日夜混沌处现身的军队影子,回过神来,用力敲响警告敌人来犯的战鼓。
    咚——咚——咚——
    鼓声在鼓楼上蔓延,唤醒这座还在沉睡的边陲之城。
    城门前,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不好,敌军进犯!”
    外敌在前,内讧暂且搁置。梁预、余敬容匆匆上了城楼,万俟夫妇疑心这支敌军和自己的儿女有关,也跟着上了城楼。
    天际线上,一支骑兵在前,步兵在后的队伍,像一片沉甸甸黑云,缓缓飘向鸣月塔城。
    离得近了,万俟家主面色大变,脱口而出:
    “那、那是……”
    凌驾于乌云之前的,是马上的谢兰胥。他乌黑的发束在寒风中飞舞,纤细的羽玉眉之下,是一双黑黢黢,深沉沉的眸子。他的神色淡漠而平和,一身暗玉紫色的大袖长衫,却布满斑驳飞溅的鲜血。
    在他怀中,是蒙着面纱的荔知,屹然马上,有凛凛之美。
    谢兰胥如闲庭漫步的身后,是一个个和他一样,浑身鲜血的战士。
    一个时辰前。
    就在万俟兄妹落入劣势,万俟氏的骑兵寡不敌众,节节败退时——
    大地,隐隐颤抖起来。
    有一个叛军停了下来,惊诧狐疑地看向地动来源的方向,然后是更多叛军。
    他们都察觉到了这地动山摇。
    一条几乎横贯天地的黑线,每一个黑点上都是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燕国兵。
    黑压压的燕国兵身后,烟尘蔽日,仿佛千军万马跟袭。而在他们身前,谢兰胥一人一马,身体离开马背稳稳站了起来,手中长弓拉至最大,黑漆漆的一物在他弓前摇晃,看不清楚。
    他神色沉着,弓满而释。
    被火光分割的天空,长箭破空袭来,震颤着钉在已成空营的大帐之上。
    箭上,挂着万俟传敏死不瞑目的头颅。
    “大王!”
    无数哀鸣响起。叛军的士气如山崩地裂,一去不回。
    “是援军到了!是朝廷派来的援军!”万俟丹蓼大声道。
    万俟兄弟也齐声喊了起来:“援军到了,兄弟们别怕,随我一起杀回去!”
    残余的万俟氏骑兵跟着叫喊起来,反客为主再次冲倒了敌军的包围。
    万俟传敏已经就死,燕国援军也到,没有人再想着继续抵抗。
    逃兵只要出现一个,就会如瘟疫一般蔓延。
    顷刻之间,叛军就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逃散,再无纪律可言。
    他们到死也想不到,让他们闻风丧胆的朝廷援军,不过是一千名拖着燃烧的木柴的普通步兵罢了。
    将昼时分,谢兰胥带着得胜而归的众军回城。在确认身份之后,城门应声而开。
    荔象升紧抿嘴唇,面无表情地坐在马上,在他身后,是坐在车板上的荔慈恩和双目失明的老妇人,荔慈恩正在向老妇人描述周遭的一切,听闻战争危机已经解除,老妇人流出欣慰的泪水。
    秦讷昂头挺胸走在那一千步兵前,正因为同袍情谊,所以他才能帮助谢兰胥调动一千步兵参与行动。
    万俟兄妹更不必说,得胜归来,每一个人脸上都露着骄傲。
    城中因战鼓警示而跑出家门的百姓站满了大道两边,无数的目光聚集在谢兰胥及共乘一马的荔知身上。
    阴云渐渐不敌红日,金色的曦光像泉水那样喷薄而出,流淌在每一个沐浴着鲜血的铠甲上。
    肃杀沉默的军队,像一条黑色的河流,涌入鸣月塔城。每一个人,每一匹马身上,都挂满了敌军的人头,沾满了敌人的鲜血。
    万俟传敏的头颅,挂在谢兰胥所骑的马上,那双充满血丝,极具痛苦和恐惧的眼睛,向围观的每一个人传递他临终前发生的故事。
    万人空巷,只有沉重的呼吸。
    第58章
    大败二十万人, 歼敌一万人,将如同丧家之犬的叛军重新赶回翼州境内。
    难以想象,这是一千五百人就可以做到的事。
    然而,带领他们的是谢兰胥, 曾经□□若神的废太子之子,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起来。
    围观的百姓不明内情,但知道鸣月塔城的威胁已经解除, 不必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一时间欢呼震天。
    有人冲上前去, 在这一千五百人里寻找自己的家人、朋友,也有的急忙回家, 拿出鸡蛋或鲜花想要赠与战士。
    人山人海的大道前,万俟兄妹兴奋地声音像叽叽喳喳的麻雀, 围绕着满脸震惊的万俟夫妇而飞。谢兰胥和荔知面前, 是目瞪口呆的余敬容。一向问题颇多的他, 在听谢兰胥讲述计划前后以及最终的结果时,始终瞪着眼睛不发一言。
    了解事情原委后, 所有人都有一种震撼过后残留的沉寂,需要沉默以重新归拢思绪。唯有副都护梁预,涨红的脸有如菜板子上一块不新鲜的猪肝,喘着粗气道:
    “谢兰胥, 你好大的胆子, 违背军令,擅调军队, 假传军令……真以为你是宗人, 我就不敢动你吗”
    梁预与现场氛围格格不入的冰冷而愤怒的声音, 就像晴天一声霹雳, 让周围的人都朝他看了过去。原本正在满面笑容庆祝这场胜利的百姓,也都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余敬容想要从中斡旋,但他在官场之路并不通顺的原因就是为人刚正不擅言辞,如今要他长袖舞动起来,实在是难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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