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荔知走近,她露出惊喜的笑容,主动向她伸出了手。
    荔知不由地伸手握住,春梅主动拿来鼓墩让她坐下。
    “你……娘娘还好么”
    “我很好,你怎么这么迟才来看我”鹿窈笑着说。
    她的开朗,出乎了荔知的想象。
    “宫正司事务繁多,奴婢初上任还没有理清,直至今日才有机会向娘娘请安……”
    “荔姊姊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若不是荔姊姊,我早就没命了,又怎么会有今日”
    鹿窈抬起光滑的真丝大袖,看着身上的绯色华服和食桌上冬日罕见的精致水果,意味深长道。
    荔知的胸口像被猫抓一样,她几乎忍不住要把鹿窈入宫的真相告知给她。
    “要不是我……”
    鹿窈紧紧握住她的手,拦住了她的话。
    “昨夜,是我主动向皇上邀宠。”鹿窈说。
    “……为什么”荔知怔住了,呆呆道。
    鹿窈没有立即开口。
    她抬起那双明亮异常,像随时都有水光闪耀的明眸,幽幽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天空,惨淡苍白,围困在四方的窗框之中。
    “在怡贵妃的宫人撕扯着我的头发,逼我跪在地上向贵妃行礼的时候,我只是伤心和害怕。”鹿窈轻声道,“后来,当马宫正板着脸命人鞭挞我的时候,我开始愤怒。”
    她转过眼,乌黑得看不见底的眼睛认真看着荔知:
    “她只是一个奴婢呀,为什么连她都可以肆意欺负我”
    荔知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然后,我终于明白。”她说,“在这吃人的后宫,光靠躲在屋里不见人,是活不下去的。”
    “荔姊姊,我想活下去,我也不想再被打……”鹿窈低声道。
    对鹿窈来说,一张圣旨,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原本在父母膝下,受尽疼爱。她曾以为男女之事离她还有很远,比起高中状元的邻家哥哥,她更喜欢为了赢得斗草,趴在草丛里弄成一个大花猫,或是和手帕交围着一碗清水,争论是谁从织女手上乞到了巧。
    即便进了深宫,她也还在梦中,期望着有一日梦醒,她还能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梦醒了,她却还在这里。在这高高的宫墙之中。
    鹿窈抬起头,看着荔知露出明媚的笑容:“荔姊姊,原来,说一些好话,皇上就会这样开心。只要像讨好祖母那样,事事顺着皇上,偶尔撒娇放痴,就可以得到圣宠。”
    “我一点都不后悔。”鹿窈说,“我只后悔没有早些明白,永远只是等待别人的拯救并不能解决问题。荔姊姊,我在宫中不认识别人,只有你对我好。”
    荔知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怕一张口,自己就忍不住哽咽。
    “我比荔姐姐的位分还要大了。从今以后,我会保护自己,保护姊姊。”鹿窈笑道,“我要和阿爹阿娘去信,告诉他们,我长大了……他们一定会为我高兴的。阿娘总是说阿爹忙了一辈子还是个芝麻小官,如今我有四品了,阿爹阿娘一定会为我骄傲的……你说对不对,荔姊姊”
    荔知只能点头。
    她除了像个牵线木偶那样,顺着鹿窈自我安慰的话动作,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她说不出漂亮话,也不配说漂亮话。
    “谢谢你……荔姊姊。”鹿窈紧紧握着荔知冰冷的手,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像呢喃一般轻声道,“只要我不是一个人……我就什么都不怕。”
    荔知走出侧殿的时候,空中悬着一轮敷衍而冷淡的红日。
    苟延残喘的夕阳灌满整个院落。那些受到精心呵护的娇嫩草花,在寒冬中依然盛放着美丽。
    春梅将荔知送到绛雪宫门口。
    荔知站住脚步,没有立即离开。春梅略带不解地看着她。
    她转过身,和春梅四目相对。
    “你为什么要做假证”荔知问。
    “……宫正什么意思”
    荔知缓缓道:“静兰阁一年前经过翻修,你和春兰的房间之间是三寸土墙,别说是削东西的细小声音了,就是拖动桌椅,也传不到你的房间里去。”
    “你捏造口供,让我怀疑到春兰身上,为了什么”
    好一会的时间,春梅没有说话。
    荔知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她再次开口。
    “荔宫正,算上今年,奴婢在宫中已经待了十一年了。”春梅露出一抹苦笑,“奴婢的父母在乡下务农,当初想用三两银子将奴婢卖给一个驼背的瞎子,是宫中征召令的价钱更高,他们才改变主意,将奴婢送进宫来,好给弟弟换一房媳妇。”
    “奴婢进宫的时候,便下定决心要出人头地。奴婢不甘心年满三十五就被放出宫,奴婢宁死,也不愿回到那个要用奴婢换钱的家。”
    “鹿采女要是死于巫蛊案,其他嫔妃也会嫌你晦气,你便很难在掖庭等到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了。”荔知说,“所以你急切地想要一个替罪羔羊。”
    “静兰阁拢共就那么大点,奴婢既然知道不是自己,也不是采女,那就只能是春兰所为。”春梅说,“荔宫正若是抓错了人,大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了吧”
    “可你还是捏造了证据,引导了查案方向。”
    春梅惨笑起来:“奴婢愿赌服输,荔宫正带我走罢。”
    “我不是来缉拿你的。”荔知说。
    春梅一愣。
    “如果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什么问题”春梅急切道。
    “四年前的那天,”荔知说,“你在雨中见到的飞书之人是谁”
    第77章
    “宫正这是何意……”
    春梅故作镇静, 但下意识移开的眼神已经泄露了她的不安。
    “四年前太子被废,起因是一封螭首中的飞书。有人亲眼看到了飞书之人。那个人,就是你。”
    春梅对荔知的提问丝毫没有准备,眼下明显慌乱了。
    在她想好怎么狡辩之前, 荔知有条不紊地继续说:
    “四年前的一个下雨天, 有人往紫微宫前殿下的螭首里塞了一封飞书。螭首被油纸堵塞,千龙中唯有一龙不排, 那个目睹了可疑行为的宫人前去查看螭首, 因此发现了飞书。因为事关重大, 被调离原来的地方,必须守口如瓶, 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
    “我查了你的档案记录,若非你捏造证据引起我的注意, 我还不会这么快查到你的身上。”荔知说, “废太子案发前的两个月, 你在宣徽殿当值。”
    “那又怎么样……”春梅硬着头皮问。
    “紫微宫的螭首只有前殿才有,能够目睹螭首被堵的, 只有面对紫微宫前殿的宣徽殿后殿。”荔知说,“宣徽殿只在祭日大开殿门,平时无人问津,门庭冷落, 平日只有一个值守宫人看门。”
    “钦天监档案显示, 太子被废那一年,京都有四十五天在下雨。”荔知说, “根据这四十五天去排查宣徽殿当值的宫人, 范围就小很多了。之后的事情, 要我帮你说, 还是你自己说”
    荔知微微一笑:“好心提醒一句,如果要我说,你就得和我回宫正司了。”
    事已至此,狡辩不过是垂死挣扎。
    春梅放弃了抵抗,颓然道:“宫正说得没错,最开始发现飞书的……的确是奴婢。”
    现在轮到了春梅说,荔知听。
    “那日……奴婢在宣徽殿当差,从下午起,便阴雨不断。”
    “奴婢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正好是万寿节,除了值班的宫人,大家都休假去了。原本宣徽殿除了祭日就没有事做,宣徽殿的管事公公便开恩让奴婢也回去休息。”
    “奴婢回去之后,发现自己的荷包落在了殿里。”春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荷包里有奴婢一个月的月银,所以拿了把纸伞就匆匆赶了回去。”
    春梅的记忆飞回到四年前的那个雨日。
    冷雨噼里啪啦地落在纸伞上,飞散的雨滴打湿了她的面颊,她也顾不上擦,一边祈祷荷包没被人捡走,一边急忙地往宣徽殿快步走。
    打开门锁进了宣徽殿,她在窗下找到了遗落的荷包。
    正庆幸的时候,她抬起头,透过窗外的雨幕,无意间看到奇怪的一幕。
    一个身着内侍服装的矮小太监站在紫微宫前殿,正在往大殿台基转角处的螭首里塞着什么东西。
    没一会,小太监就转身离开了。
    而那个螭首也不再排水。
    “……出于好奇,我在那个小太监离开后,打着伞来到他刚刚站的台基下,从螭首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封举报太子和中书令沆瀣一气的密函。奴婢不敢隐瞒,立即将此信转交给了紫微宫的高善公公。后边的事……宫正已经知道了。”
    “你看清了那个小太监长什么样吗”荔知问。
    春梅摇了摇头:“下雨天,本来就看不清楚。只记得那小太监一身湿透了。”
    “如果能再见到这个小太监,你有把握认出他吗”
    “应该可以。”春梅犹豫道,“但奴婢后来再也没见过那小太监,或许是投完飞书,被人杀人灭口了。”
    荔知换了个问题:
    “敬王是什么时候找上你的”
    “半个月前。”春梅说,“奴婢也不知道敬王怎么知道此事,说不定是和宫正一样,自己推理出来的。这件事除了高公公和皇上,奴婢再没对别的人说过。”
    “此事你先按下,不要透露别人我找过你。”荔知说。
    “奴婢知道。”
    “你回去罢,别让鹿美人久等。”
    荔知让春梅退去,自己在原地站了一会,也离开了绛雪宫。
    ……
    做大理寺少卿的时候,谢兰胥相当于一个摆设,几乎没有接触到真正的庶务。
    等到坐上大理寺一把手的位置,谢兰胥才发现,原来一层一层筛选之后传递到最上一层的案牍,还是多到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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