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甩手掌柜,当然也可以像曾经的大理寺卿那样清闲,但是以谢兰胥的个性,绝不可能让自己处于一无所知的境地。
    送到他案头的案子他看,没送到他案头上的案子,他总疑心对方别有所图,想法设法也找来看。
    升官了,但又好像没有升。
    通宵达旦的日子反而变多了。
    如果说做皇帝也是同样如此,谢兰胥觉得自己想做皇帝的那股欲望,也像这寒冬里的冷空气一样,没那么热切了。
    说到底,他想做皇帝的原因和天下无关,和万民无关,他只是想将自己的性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罢了。
    不仅掌握自己的性命,还想掌握别人的性命。
    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但加班不行。
    每到加班的时候,他就免不了想起平常的时候。
    平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和荔知在一起喝茶下棋了。比较谁的棋烂得更有新意,对于谢兰胥来说,是一项很好的解压活动。
    谢兰胥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麻木地处理全国大大小小的案件报告,一半则悬在半空,思考怎么在棋盘上烂过荔知。
    忽然,门框边响起敲门声,穿着软甲腰佩长刀,英姿勃发的少年走了进来。
    谢兰胥如今也是堂堂正三品京官了,要一个中尉在身边作亲兵护卫也算不上僭越。
    荔象升在他身边低语了几句,谢兰胥忽然心情大好。
    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桌上一大堆案牍,起身往官署外走去。
    自从谢兰胥当上这大理寺卿,大理寺的加班蔚然成风,谢兰胥离开官署的时候,还有许多大理寺的同僚没有离开。他一离开,那些人纷纷松了口气,如鸟兽散般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大理寺。
    天色已经很暗了,谢兰胥坐上马车后,天空还下起小雨。
    这个时间点出来的都是大理寺的官员,一辆辆马车在春雨门外堵了个水泄不通,气得维持秩序的守门将士在雨中破口大骂。
    “你们大理寺的人没有家吗天天都等到宫门要落锁了才出来!”
    谢兰胥开着车窗,百无聊赖地看着夜色里淅淅沥沥的细雨,丝毫意识不到此时的拥堵和他有关。
    终于,车流动了起来。
    谢兰胥的马车刚要走,旁边的马车窗开了。正巧也没走的刑部尚书探出头来,热情地邀请他去回雪楼坐坐,凤王和许多同僚都在。
    凤王派的邀请,谢兰胥哪怕是敷衍也要敷衍一下。
    他不得不去了回雪楼,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堆酒气扑鼻的男人当中,看着戏台上五颜六色的油人唱戏,那红红绿绿抹了一脸的人捏着嗓子哭诉负心汉的喜新厌旧,始乱终弃。
    更糟糕的是,他是听说凤王在才勉强来的,结果来了之后,凤王不在。
    俨然是受了大腹便便的刑部尚书的诓骗。
    这老家伙,像是和他多熟悉似的,一口一个贤弟,殊不知谢兰胥正在盘算回雪楼下养锦鲤的荷花池够不够容纳他肥胖的身躯。
    台上咿咿呀呀地还在唱。
    唱后悔私定终生,后悔以身相许。唱男人薄幸,□□颜薄命。
    谢兰胥想,这凤王不在,去哪儿了
    不会是偷他的家去了吧
    这念头一生出来,谢兰胥就坐不稳了,他叫来荔象升,平静道:
    “你替我应付两局,我去廊上吹吹冷风。”
    荔象升实诚,听话,酒量也不错。
    留下荔象升代替后,谢兰胥径直走出了回雪楼,坐上了自己的马车。
    “去葫芦胡同。”他说。
    马车在雨夜里缓缓动了。
    谢兰胥打开车窗,让冷风吹走脸上的热气。戏台上的那几句唱词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花言巧语哄骗女子委身,高中状元后却又娶了恩师的女儿,将过往山盟海誓弃之脑后……如此说来,女子在感情上,确实被动得很。
    辜负与否,端看对方的良心。
    他忽然道:“老王。”
    这么久了,他还是头回叫出车夫的名字。坐在前方驾车的马车夫受宠若惊地哎了一声。
    “你说,名誉对女子来说,真的如命一般重要么”
    “那是当然的了。要是失了名誉,那还不得被唾沫星子喷死呀!”
    “如果一个女子,愿意不要名分地跟你……”
    他大约是醉了。
    竟然会和一个马车夫聊起女人。
    谢兰胥已经决定住口不提,马车夫的回答却从雨夜中爽快传了回来:“那她一定很爱这个人。女人的名声呐,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很爱这个人么……
    谢兰胥陷入沉思。
    ……
    冬夜里的雨,像冰冻过的一样,每一颗都冰凉透骨。冷雨顺着屋檐落下,化作珠子串联的银幕。
    时隔多日,谢兰胥再次深夜到访,在炭火通红的卧房里坐了下来。嘉穗将湿透的油纸伞收走,退出了房间。
    荔知为他倒上一盏热茶,在雨声之中,将春梅的证词缓缓道来。
    谢兰胥坐在床上,微醺的酒意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他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一个空的琉璃茶盏。荔知看着剔透的茶盏在他纤长的五指中旋转。
    “看清那小太监的脸了吗”他问。
    “下着雨,没有看清。”荔知说,
    “时过境迁,小太监是否还活着都不好说。”谢兰胥面露讽刺,放下了空茶盏,“敬王竟然想用这种没有价值的情报和我做交易,看来,他确实没有别的筹码了。”
    “如果找不到这个小太监,阿鲤打算从何处入手,为废太子洗清冤屈”荔知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谢兰胥说,“不过,不是现在。”
    谢兰胥的目光移到荔知脸上,深邃的眼眸略有笑意。
    “宫中有资历的宫人数不胜数,你知道为何是你顶替了宫正司宫正的位置吗”
    “……因为我查案有功”
    “因为新得圣宠的鹿美人为你说了不少好话。”谢兰胥笑道,“你好像十分得女人的喜欢。”
    “阿鲤若能多对遇困的女人伸出援手,也会得女人的喜欢。”荔知说。
    谢兰胥的手伸到荔知脸上,从耳下到脸颊,从脸颊到下颌。
    指骨分明的手指慢慢划过白皙的皮肤。
    谢兰胥望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
    “我不用别人喜欢。”
    他的手指在荔知的脖子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离开了。
    谢兰胥拿起她倒的茶,一饮而尽,起身道:
    “我该走了。”
    自从敬王用此事要挟后,谢兰胥再也没有歇在荔宅。
    即便来了,也是待一会就走。
    荔知拿起立在门外的油纸伞,正要送他出门,嘉穗手挡在头上,慌里慌张地冒着雨小跑过庭院,来到荔知面前。
    “你去哪儿了,怎的不拿伞”
    荔知心疼地拍着嘉穗头发丝和肩膀上的雨滴。
    嘉穗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笺。
    “小姐,刚刚有个小乞丐扣响了宅门,让我把这个转交给琅琊郡王。”
    又是琅琊郡王的信发到荔宅的。
    荔知都快怀疑是不是全京都都知道琅琊郡王常驻荔宅了。
    谢兰胥接过嘉穗手里的信笺,翻到正面。
    上面只有八个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荔知诧异地看了一眼谢兰胥,后者望着没有落款的信笺陷入沉思。
    她转头看向嘉穗,问:“小乞丐人呢”
    “叩开荔宅后,把信笺扔了进来就跑走了。这下着雨,黑咕隆咚的,没一会就看不见人了。”嘉穗说,“要不要让黑火把人找回来”
    荔知看向谢兰胥。
    “……不必了。”谢兰胥说,“我大约知道什么意思了。”
    “什么意思”荔知问。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京都造谣生事一案解决得太过顺利,似乎背后有人相助么”
    荔知豁然顿开:“难道这是同一个人”
    “不好说。”
    谢兰胥将信笺收入怀中,毫不犹豫地迈步走入雨中。
    荔知连忙撑起伞追入雨幕。
    一男一女撑着伞在雨中漫步,好像挺有话本的感觉,是无数闺阁少女做梦的绝佳题材。
    荔知看过的话本子也不少。
    但女人给男人打伞,男人还心安理得的——她着实孤陋寡闻,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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