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相见,谢凤韶永远一身鲜衣华服,他最简朴的玉簪是剔透的和田玉,腰带上最低调的镶嵌是洁白的象牙,谁能想到,他的衣领下,戴着一根褪色的红绳,绳上串着一枚最普通不过,海滩上随处可见的乳白贝壳。
    和荔知手腕上几乎一模一样的乳白贝壳。
    “我……”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十一岁那年,我在国子祭酒举办的寿宴上第一次见到你。”谢凤韶目光哀痛,缓缓说,“你和她们一样,还只是个小姑娘,国子祭酒家的姑娘说着不知所谓的傻话,旁的姑娘要么哈欠连天,神游天外,要么就为了彰显自己的才识,尖酸刻薄地反驳,而你始终如一地耐心倾听,像个大姐姐似地温柔微笑,偶尔点头但并不说话。每次你一点头,耳边的珍珠耳珰就会跟着点一点头。小小的,圆圆的,雪白无暇。”
    “我在远处的凉亭里,不知不觉看愣了,被太子少保的儿子取笑,忍不住和他打了起来。我虽然打赢了,但是却被你看见了狼狈的一面,我羞愧不已,只能匆匆离席。但那以后,我忍不住打听你参加的每一场活动,只要可能,我都想方设法地去参加……只是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即便我们从未交谈……但我曾以为,我们的心意是一样的。”
    一幕幕画面,从谢凤韶的眼前闪过,让他的内心更加悲痛。
    一次次蓄谋已久的相遇,换来越来越多的眼神交汇。
    他们在朝朝暮暮中不断相逢。
    他送她玉山上第一支迎寒怒放的红梅,也收到过金秋时节璀璨金黄的一片银杏。
    她变得喜爱红色,而他看见昙花便满心欢喜。
    他曾以为,他们心意相通。
    “若非如此,你妹妹在南巡时为何又说那样的话”谢凤韶说。
    荔知声音沙哑:“我妹妹……说了什么”
    “那时你已经开始躲避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是南巡路上也忧心忡忡。一日晚上,我实在是睡不着,便外出散心,在海滩上遇见了你的的妹妹。”他说,“她正在捡贝壳,说要串成手链送你。”
    荔知的心间已经在震颤不已了,她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说道:
    “……然后呢”
    “我向她透露了自己的疑惑……那时的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从前种种,好像成了我一个人的妄想。或许是我做错了什么,可我根本毫无头绪。我希望荔夏为我指明方向,告诉我是否从前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的好意,是不是已经成为她姐姐的负担”
    “可是你的妹妹说……”
    谢凤韶的眼前浮现出那天晚上的荔夏。
    寂寥的海浪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浪花反复拍打在两人脚边。
    月光洒满他们的身上。
    他一定满脸伤心,一定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那样执拗地着眼在自己的委屈和不平上,因为从来都大大咧咧的荔夏,眼底竟然罕见地也有难以遏制的伤痛。
    “凤王什么都没有做错,姊姊并不是在对凤王生气。”
    “那她为何对我避而不见”他着急问。
    “我和姐姐去庙里上香的时候,曾听一个游方的和尚说,只要在五年间克制凡心俗念,便能和心爱之人结百年之好,三世情缘。姐姐恐怕便是因此,才会故意避开凤王罢。如果凤王当真对姐姐有意,不妨成全她的一番念想,也好证明凤王的心意不是蜉蝣夏蝉,电光石火。”
    谢凤韶抬起眼,直视面前的荔知。
    “南巡回来后,我收到了你送的贝壳项链。我知道是你妹妹送给你,然后你转送了其中一枚给我。那时我便想,只要你的心意没有改变,五年又算得上什么。”
    “自那以后,我一直在等……”
    此时此刻,他不是少年得意,意气轩昂的凤王,只是一个悲伤而困惑的平常少年。
    “我一直在等你……等得累了。”谢凤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五年了,我好像还是没有等到我在等的人。你就站在我面前,可我总还是感觉离你很远,似乎眼前的你,并不是你。我想不明白,你对我,到底是何心意”
    大山一样的哀痛将荔知压得无法喘息,她本应避开,却无法避开。她在谢凤韶的只言片语里如饥似渴地去感受双生姊妹存在的气息。
    即便这气息,像是迎面刮来的箭矢,哪怕被刺穿心脉,哪怕双眼泪水涌动,她都必须要去追寻。
    她无比感激眼前的凤王,因为他,她双生姊妹短暂的一生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色彩贫瘠。
    她有责任,给他一个回答。
    一个属于荔知的回答。
    “每穿一颗贝壳,我都诵经千遍……惟愿佩戴之人长乐无忧。”她说。
    谢凤韶的眼睛睁大了,希望的火光重新在他眼中燃起。
    “凤王说得对,时过境迁,我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凤王尽可以恨我,但请不要否定曾经种种……至少那时的朝朝暮暮朝朝,”荔知说,“每一时刻,我都是真心的。”
    她无法形容谢凤韶此时此刻的表情,正如她也不知道这些苍白的言语是否能够为凤王和双生姊妹戛然而止的感情带来一丝抚慰。
    或许还有更让谢凤韶开心的话,但她不能说,说不出。
    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去玷污这段感情。
    荔知克制着心中的悲痛,握紧了双手,转身走出了小径。
    她的心神仍还留在那棵桂花树下,所以并未发现不远处站了许久的谢兰胥。
    等回到赏花宴的筵席处,荔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坐下来没一会,春梅便请她去和鹿窈说话。
    荔知去到鹿窈身边,陪她说笑,只字不提桂花树下发生的事情。
    花/径/处忽然有些喧闹,荔知抬眼望去,原来是谢兰胥走路没留神,险些和一名名门贵女撞在一起。谢兰胥虚扶了对方一把,风度翩翩地询问对方是否有恙,惹得少女满面羞涩,只得用团扇掩住脸上绯红。
    不知是否错觉,荔知总觉得谢兰胥虽然在笑,但眼底神情却从未有过的冰冷。
    忽然之间,鹿窈的惊呼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春梅,你冷么怎么在发抖”鹿窈惊讶道。
    春梅双目圆瞪,嘴唇和肩膀都在颤抖。
    顺着她凝滞的视线,荔知看了过去,发现是微笑的谢兰胥。他刚刚告别羞涩的闺秀,独自一人走向对他招手的皇帝。
    春梅怔怔道:“是他……”
    “什么”荔知皱眉。
    “是他……”
    春梅忽然用力握住荔知的手臂,死死地盯着她,满眼惊恐。
    “是他!那个飞书的小太监!”
    第95章
    荔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她沐着月色走下马车, 荔宅的侧门前停着四个黑色的棺椁,荔宅众人都围聚在门外,荔慈恩抱着其中一具棺椁不断抹眼泪。
    衙门里的长吏甄迢快步走上前来。
    甄迢用尊敬的眼光看着眼前从罪臣之女一步步爬至宫正司宫正之位的纤弱少女,抱拳道:
    “按宫正的吩咐, 已经将四人的遗体用棺椁送回, 还有……”
    他略一示意,一名衙役抱着陶罐走了上来。
    甄迢将陶罐双手交到荔知手里。
    “时间过去太久, 卑职只能尽力将找到的碎骨带回。这是一起挖出来的树枝……卑职记得是宫正专门费心找来埋下的, 所以一并带了回来。”
    荔慈恩红着眼睛走到荔知身边, 帮她抱过陶罐,好让荔知可以腾出手去接那一支光滑的树枝。
    甄迢完成任务, 行了一礼,带着衙门的人离开了。
    下人们七手八脚, 将四个棺椁停去后院的空地, 待明日择个吉时, 重新下葬。
    荔象升今晚当值还未回来,荔慈恩跟着姨娘的棺椁走了, 想必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荔知抱着神丹的残骸,一步步走回卧室。
    四个玄色的棺椁,在她眼中停留不去。
    “荔姊姊,荔姊姊, 这朵小花送给你!”
    荔惠直灿烂的笑脸一闪而过, 他高举着一朵黄色的野花,献宝似地举到她面前。
    “荔姊姊, 这是我说我喉咙疼, 母亲给我的药!秦姨娘不知身体好些了没你把这些给她罢!”
    荔惠直将什么东西一股脑塞到她怀里, 里面五花八门, 有碧绿的瓷药瓶,小孩子喜欢吃的蜜饯蜜果,还有一看就是从王氏那里悄悄拿来的珍品燕窝。
    “吃了药,秦姨娘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荔惠直笑道。
    画面一转,王氏滚烫的血喷溅到荔知的手上。
    她将喉咙里拔出的金簪,用尽最后的力气塞到她的手里。
    “帮我……埋葬……”
    她的声音,有着血流奔涌的粘稠。
    荔惠直在她怀中,惨白的脸,发黑的唇,再也睁不开双眼。
    “姑娘的大恩大德,妾身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愿做姑娘檐下吉祥鸟,朝朝日日为姑娘兆喜。”朱氏双目含泪,深深地看着她。
    她走出很远,回过头,依然能看见朱氏站在窝棚前,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那便是她们交汇的最后一眼。
    朱氏投身滚滚的江河,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两个年幼的孩子铺平未来的路。
    “快快快,马上就要爬上去了!”
    “别催啦!”
    荔香踩在她肩头连连催促,她一边警惕着随时可能来人,一边用上吃奶的力气,将荔香托上院墙。
    荔香爬上去了,跨在院墙,向下伸出手。
    “来,拉着我!”
    她握住荔香的手,踩在墙上猛地用力,跟着爬上院墙。
    “你瞧,我没骗你吧在这里也能看见集市里的灯会!”荔香兴冲冲地说。
    她们并排坐在院墙上,头顶一轮圆月,远远地眺望着闹市的灯会。
    “啊,好想出门啊——”荔香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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