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翩翩在心里加了一句——一副油盐不进的死人样子,阁老和太傅那些老头最喜欢了。
    听到应翩翩对自己说话,他才拱了拱手,道:“应公子过奖了。小王对于应公子的诸般事迹,也是颇有听闻,甚为惊叹。今日特意作画一副,欲请公子品鉴,不知应公子可愿赏光?”
    他说的是“惊叹”而不是“赞叹”、“佩服”,显然有讥讽之意,应翩翩习以为常,也不意外。
    由武谨楠那些事迹便知道,他一定是个作风端严,正义感极强的人,而且济王府也一向是清流的典范,能看得起自己这个“宦党”才怪了。
    再加上韩耀肯定没少挑唆,若是今天武谨楠冲他笑嘻嘻,他才要真的毛骨悚然。
    甚至,应翩翩还觉得,他接下来可以再让武谨楠更多讨厌自己一点,赚一赚经验值。
    思量之间,武谨楠所说的画已经拿了过来,展开放在了桌面上。
    应翩翩低头看去,而后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只见这幅画上所画的是一重重连绵陡峭的高山石壁,壁立千仞,层峦叠嶂,笔势雄伟。
    近看之下,竟然每一重高山都有其不同之处,运墨用色更是颇为独到,浑厚华滋,确为上品佳作。
    但重点不在于山,而是人。
    这些连绵的高山峻岭之间画了无数的人,一部分人短衣窄袖,头插彩羽,身穿盔甲,手持长戈而舞,另一部分人则都是汉族打扮的平民,正在惊慌奔逃,地上死尸遍野,血流成河。
    这是一幅西戎人杀害汉族平民的战败图。
    武谨楠道:“这山是长雄峰。”
    应翩翩不咸不淡地说道:“多谢介绍。郡王此画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我自然认得出来。”
    他就是在长雄峰下出生的,又在那里一直长到五岁。
    那一年,父亲应钧因为被手下的奸细出卖,打了人生中第一场败仗,长雄险关失守,应钧殉城而死,应翩翩的母亲才带着他随逃荒的难民们离开了长雄关。
    武谨楠画这幅画,正是长雄关被攻破后,百姓们遭到西戎士兵屠杀驱逐的场面。这是在当着应翩翩的面,嘲笑他父亲当年战败的往事。
    应翩翩看着这幅画,感到年幼时的很多记忆都仿佛一下子被唤醒了,一股怒火从他的肺腑间生出,转眼在胸腔中熊熊燃烧起来。
    他往往越是暴怒神情越是冷静,看起来也只是手持画卷细细观赏,姿态优雅,其他人便也没有意识到不对,纷纷围拢过来观看,交口称赞。
    这些人有的是不明就里,因为武谨楠实在画得好,真心实意地感到赞叹;有的人则是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们平日当着应翩翩的面,不敢直言讥刺权势滔天的应定斌,对于应钧这位早已被荒草黄土与历史烟尘所掩埋起来的过气将军却没有那么多的忌讳。
    韩耀一副想要上来搭话缓和关系的架势,走到应翩翩身边,笑着说道:“郡王行遍世间山水,观察细致入微,肯下如此苦工,方能得如此精妙之画啊。阿玦你看,若是将画卷倾斜角度观赏,更有不同之处——”
    韩耀的身形正好比应翩翩大上一圈,这样站在他身前,正好用身体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一边赞叹一边就伸出了手,似要直接从应翩翩手中把画拿过来观赏。
    这个动作有些失礼,应翩翩还没松手,便听“嘶啦”一声,那幅画竟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韩耀大惊失色,失声道:“阿玦,你对我有意见是咱们两个的事,这幅画可是安华郡王的心血之作,纵然上面画到了长雄关,你也不能将它损毁……”
    韩耀说话的时候特意退开两步,以防应翩翩这个疯子又动手打人。
    可是说完之后,却见应翩翩只是注视着画卷上撕破之处,似乎毫无惊慌意外之色。
    韩耀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话也不禁停住。
    但紧接着,他就见应翩翩既没有辩解,也没有试图挽救,唇畔的弧度向上一挑,竟干脆利落地两手一扯,顺着方才的口子,将那幅画从中间直接撕成了两半!
    韩耀“啊”的一声,瞬间瞪大了眼睛,这次却演都不用演,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
    在四下一片的惊呼声中,应翩翩把画往地上一扔,嘲笑道:“真是大惊小怪。画者无画心,笔下之物再美也是有形而无神,不过废品一张,撕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武谨楠书画双绝,要论才名之响亮,比应翩翩还要胜上一筹,但因为他人不常在京城,所以作品传世甚少,如今难得有个机会当面观赏武谨楠的画作,不少人都是满心期待。
    谁也想不到,这幅足可价值千金的画,就被应翩翩这么当着大家的面给撕了!
    系统数字飞快变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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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万里望风尘
    看到应翩翩竟然堂而皇之地把画撕了,一时间指责之声四起:
    “应玦,你的心胸也太过狭窄了!”
    “这这这,这幅画就这么撕了?简直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你怎能随意损毁别人之物!”
    “……”
    人人痛心疾首,面带谴责之色,相比之下,武谨楠倒是还算冷静,慢慢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地上的画,而后抬头注视着应翩翩。
    “画者无画心。”
    武谨楠冷冷地说:“我长了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般形容,也是第一次被人损毁画作。应公子,你得给个解释。”
    应翩翩道:“对子责父,郡王还要明知故问吗?”
    武谨楠露出一点轻蔑的笑意,说道:“所以应公子评判他人有无画心,是凭着你的个人好恶了?昔日应将军打了败仗乃是家国之耻,我不过以画为记,你便难以容忍,难道这就是你的气度?”
    应翩翩眉峰一扬,说道:“这话说的倒真是正气凛然!今日你我站这里,都是镇北侯府的客人,玦倒是欲问郡王,依阁下之见,之前的三关大捷,是傅侯之功乎,抑圣上之功乎?”
    他所提到的三关大捷,就是傅寒青得以封侯的一战。
    这场战争虽然没能收复应钧丢掉的长雄关,但重创西戎大军,逼退了他们连年来的进犯,使得边境进入了一段相对安静的和平时期,立功甚伟。
    武谨楠一顿。
    应翩翩的问题不难,但十分刁钻,他自然不能说打胜仗全是傅寒青厉害,跟皇上半点关系都没有。但若说胜仗乃圣上之功,那么刚刚提到应钧的败仗……岂非也成了皇帝之过了?
    见武谨楠一时没有作答,应翩翩哈哈大笑,目中锋芒逼人,说道:“为将者,得从行伍,立微功,爵通侯,皆自国家谋虑。谋之深远,安一时之战可见之?又安一人之功过成败可决?将者可为之处,唯亲师严法,行陈倾命,以奉君恩民安而已。或一时难见成效,数代相继,总见其功。”
    他微微抬起下巴,注视着武谨楠:“而安华郡王你,目光短浅,只见一时之胜败,身未披寸甲,却洋洋自得,以此为讽。以君之意,一战之失便该蒙此羞辱,那不战则不败,不败则不致留瑕于世间,引得后人耻笑,如此往复,何人还愿奋勇争先,以命搏天?都去游历作画,一绘纸上江山,也就罢了!如此鄙陋之见,岂不令将士寒心,江山败亡?”
    这番话说的刻薄之极,却又气度从容,字字珠玑,竟是莫名的……扣人心弦。
    武谨楠那张冷淡而倨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度震惊的神情,他瞪着应翩翩,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韩耀见状,连忙说道:“今日咱们本就是要品鉴书画的,理当从画技笔法上来探讨。不同的人各有所长,阿玦你就算画不出来这样的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何必撕毁画卷后又攀扯其他道理,未免显得太计较了。”
    应翩翩瞟了他一眼,韩耀吓得倒退两步。
    他挑唆了武谨楠过来出头,自己本来不想说这么多话,无奈应翩翩这人的言行都无法以常理忖度,韩耀只能尽量把重点引回到“应翩翩因为嫉妒武谨楠的才华而撕毁了他的画作”上面。
    幸好应翩翩没有动手的意思,只看他一眼就把头转了回去,道:“不就一幅画么,也什么难的,既然如此,我赔给郡王一幅就是。笔墨呢?”
    他是在傅家住惯的,这话一吩咐下去,别院的下人很快就备好了应翩翩平日常用的笔墨纸砚,放在书案上一并抬了出来。
    应翩翩选了与刚才那幅画同样的澄心堂纸,起手摊开,用镇纸压住,稍作沉吟,又将已经备好的颜料倒在一起,亲手调制了几种墨色出来。
    同时他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萧文,你去将马车暗格中的残叶芭蕉砚拿来,要黄色的那方。”
    方才有不少人都还没来得及看见武谨楠的画,就已经被应翩翩给撕了,全都感到都颇为扫兴,这时听说应翩翩竟然要当场作画,又重新被挑起了好奇心。
    争相的议论之间,四下围拢过来观看的宾客们倒是越来越多了,他们都想见识见识,这位传说中得了疯病的状元郎,到底有没有点真本事。
    应翩翩提起笔来,望着眼前的宣纸,一时没有动作,旁边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轻声笑道:“应公子,你的手怎么又发抖了?”
    ——原书的剧情中,从上一回当众拿不住笔之后,应翩翩再也没能画出任何一幅画。
    他的手会颤抖不稳,正是因为长期服用那些影响精神的汤药所致。
    但这些日子下来,剧情支配度已经解锁了超出10%,一切,也终究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了。
    应翩翩闭了闭眼,霍然落笔!
    武谨楠被应翩翩毫不留情地讥讽之后,原本极为尴尬羞恼,可又不知道什么心态,偏偏还不愿意拂袖而去,将应翩翩作画,便也负手冷眼在旁边瞧着。
    当看到这里,他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只见应翩翩笔落烟云,挥洒自如,虽作画的方式和技巧虽与自己不同,但所勾画出来的山体轮廓,分明正是方才武谨楠所画的那幅长雄山图。
    武谨楠作画时提前揣摩了许久,画中图景早已烂熟于心,这时看着应翩翩笔下的每一处山峦起伏,阴影着墨,竟然都跟自己的画一模一样。
    他说赔一副,竟然当真能画上幅一模一样的出来!武谨楠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应翩翩方才也只看了那幅画半柱香都不到的时间,竟是过目不忘,毫无差错!
    如应翩翩这般当场作画,速度奇快,虽然有失雕琢,但观赏性极强,人们亲眼看见简单的笔墨在他的手上变化多端,逐渐形成了一副雄伟的画卷,都觉得心旷神怡,一时几乎忘记了来此围观的初衷是什么。
    等到应翩翩一气呵成,将画笔搁下之后,有好事者忍不住把武谨楠那幅被撕毁的画作从地上捡起来比对,发现山峦背景果然全无二致,不由目瞪口呆。
    丁旭瞧着实在不能置信,悄声向武谨楠询问道:“郡王,是不是您这画应公子以前便曾观赏过?”
    武谨楠的脸色很不好看,但僵了半晌之后,还是实话回答道:“绝无可能。此画作完之后,这是我第一回带出来。”
    两人说话之间,应翩翩又换了笔墨,将萧文拿来的那一方残叶芭蕉砚挪到面前,在已经画好的长雄山上继续作画,这一次却与武谨楠的原画不一样了。
    应翩翩没有在山上画出西戎人追杀汉人的场景,而是勾勒出招展的旌旗,保家卫国的战士,以及遍地的兵刃和枯骨荒坟。
    看着这幅画,当年应钧率军抗敌的种种场景一时仿佛都来到了眼前,铁血峥嵘之意蕴油然而生。
    应翩翩放下笔,低头凝视自己的画,眸底的神情晦暗难辨,低声说:“就以此作赔罢。”
    他这手绝技神乎其神,令周围一时寂静,过了半天,人群中才有人小声嘀咕道:“不过是摹仿他人之作,就算画技高妙,也终究有失诚心。”
    人人都知道这话也不过是强行挑刺泛酸,因此都没接话,但这时,洪子恒却猛地瞪大了眼睛,蓦地惊呼道:“画,你们快看这画!上面的旌旗和将士们都不见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画中的人物与鲜血尽数消失,正像多少峥嵘往事终都在历史的烟云中历历散尽,而峭拔的峰峦之间,四行笔锋遒劲的诗句随之显现了出来:
    江南铁笛应吹彻,旌旗狂舞戈成魔。
    战骨销残英雄老,仇雠休问几风波。
    平戎万里神州过,生死等闲且高歌。
    功过成败一任去,毁誉是非奈吾何!
    一幅已经完成的画作竟然还会产生如此玄妙的变化,不由令人啧啧称奇,武谨楠乃是书画大家,思索之下已经意识到,奥妙应该正是出在那方残叶芭蕉砚上。
    他以前便听教授书画的老师提起过,若是在用于书画的墨汁中加入硼酸,那么在墨汁干透之后,留下的痕迹就会消失,只有沾水才会再次显现出来。
    应翩翩这方砚台色作焦黄,应是由火山岩所制成,之中便有硼酸。他以砚台上磨出的墨加入颜料之中作画,夹在画中的诗句却是寻常墨汁所写,待得整幅画干透,便有了这样的效果。
    只是这方法听起来容易,实则要把诗句笔划与画面结合的恰到好处,记忆力、画工、布局计算、色彩搭配以及成诗之才缺一不可,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
    应玦,果然不愧是三元魁首。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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