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会说!”霍岩也不甘落后,“霍明昨天偷偷吃了两颗糖,没和妈说!”
    “不许你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也吃了!”霍明朝他扔筷子,看了皱眉的江心一眼,她又自己去拣起来,继续夹碗里的丸子吃,气囊囊的。
    霍岩也要扔筷子,被霍一忠瞪一眼,就不敢扔了,嘴巴也不饶人:“你比我多吃了一颗!”
    怎么变成了告状大会?江心以手抚脸,就不该让他们两个小的掺和进来。
    “你呢?你也说说。”霍一忠喝了一口她的糯米酒,甜兮兮的,感觉好喝,又再多喝了小半碗。
    “1974年过去了,我以后会想念这个年份的。”江心想到一句电影台词,这是她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年。
    不过,她不是个擅长回头的人,“我也有了一个不一样的家,我愿意为之付出的家。未来的一年,希望你少出差多在家,我们生活平顺,家里更丰裕一些。”还有,希望能多赚点钱,先积累着,总会有用上的时候。
    霍家除夕的年夜饭吃了一半,外头已经有人家开始放鞭炮了,两个孩子就想出去凑热闹,被江心勒令吃完饭才能出去,于是本来慢吞吞吃饭的两个人,三两口就吃完了碗里的饺子,戴上帽子,跑出去听个响。
    过了一会儿,有邻居陆续上门拜年,江心把年前兑的一分钱的红包发了几个出去,霍明霍岩也收到几个,全都往江心兜里塞:“妈,你收了,我们去蔡阿姨那里买羊肉吃!”
    霍一忠也和附近的几个战友去给孩子们点炮仗,把霍明霍岩姐弟轮流架在脖子上,走邻串户,恭贺新禧。
    江心则在家里招呼四周来的客人,拿出花生瓜子,拢了一盆火,他们家有电灯,一到这种大节日,楼上楼下都开灯,成了家属村最明亮的独一份,邻居们唠嗑都爱来她家。
    好几个邻居话里话外都在打听他们拉电线到底花了多少钱,看样子是见着有电的好处,准备明年化了雪就让家里头那个去部队打申请。
    江心也没瞒着,一一都说了,有几个嫂子咂舌,还是挺贵的,不如回去再想想。
    黄嫂子也在其中,嗑了一桌子的瓜子,过了一阵,见江心出去倒热水,也跟了出去,和她说起扫盲班推举老师的事情:“小江,我和几个嫂子都推荐了你,我看后勤的人把你名字写上去了,过了十五就该公布了。”
    江心往热水里掰了几颗红枣山楂和红糖,拿着长筷子搅匀:“嫂子,还有其他老师吗?”
    “有人去问了何嫂子,何嫂子说自己身体不好,推了,就没人敢再推荐她。”黄嫂子和她说打听来的情况,“有两个团长政委家读了高中的小青年,不想下乡当知青的,也报了名。”
    “不过小江,我看你的机会大,那俩儿小青年,一心就想进步闹革//命,扫盲班老师又没工资,哪有心思教人识字呢。”黄嫂子也知道那两个小伙子,没个正经工作,又怕下乡吃苦,家里老人惯着,反正爹妈也养得起,就天天就躲在风林镇和家属村招猫逗狗,有时也挺惹人嫌。
    江心笑,回头看没人注意她们,就给黄嫂子手里塞了块牛肉干:“谢谢嫂子了。”
    拿着红枣山楂糖水回去客厅,大家已经把他们家的瓜子吃得差不多了,桌上地上都是壳,正叽叽呱呱说着家属楼那头的事儿。
    来顺的妈来了,日日照顾着女儿外孙,小吕给钱也大方,每个月至少给她五十块钱买菜做饭,听说来顺妈全给自己女儿外孙买了吃的用的,一分钱没给老家的儿子寄回去,有人说她这个妈当得偏心,给别人家带孩子,拿了钱,还不补贴一下儿子媳妇家,她往后可靠谁养老,来顺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啊。
    郑婶子家就两个孙女,芳芳和圆圆,她儿子郑龙也常被人说可惜家里没个小子,听了这些话,向来都不太高兴:“我看来顺妈没做错,是个明白人,人家女婿给的,拿回家去补贴儿子,那多说不过去。”
    这些事情向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也只是难得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情,年三十儿坐下来扯闲篇儿,说完就过了。
    说了来顺,又说到小周,说是玉兰被送回娘家,小周带着周大宝过日子,家里没人做饭,现在天气又冷,周大宝天天只吃个半饱,闹着要跟他妈回姥姥家去,竟然自己往风林镇火车站方向走了半天,吓得周水发到处找人,想发动邻居帮忙,可他平常把邻居都得罪光了,大家不爱搭理他,最后有人说周大宝往镇上去了,小周才把走到半道上的儿子拉回来。
    小周不舍得儿子回去,听说有人在邮局看到他去发电报汇钱,让玉兰过了十五就回家属楼来。
    还有,还有那个谁和谁家不和,但他们两家的孩子好像被人看到在一起说话,男的十九女的十八,都是屁股头上三把火的年纪,热血的年轻人,估计是在谈对象,往后可有热闹可以看了。
    江心坐了一会儿,没听下去,往烤火盆里添了两根柴,就出去了,都不是她想听的,她想知道江家人现在怎么样了,小哥是否如信里说的,带着一家人去新庆河边看烟火了,她也想和霍一忠去看烟花,说起来他们还没正式约过会呢。
    身边这么热闹,还是会觉得寂寞。
    霍一忠牵着摔了一跤,脏了衣服的霍岩进来时,就看到了江心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看天看雪,背后是客厅的灯火和人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妈!我摔了一跤!好痛!”霍岩脸上还有泪痕,举着一只擦伤的手掌心过来,张开手抱住江心的手脚,“是霍明推我的!”
    “胡说,明明是你不看路!”霍明当然不承认,她只是和讨厌的弟弟在路上追着跑,不小心撞到他而已。
    “妈,你帮我打她!”霍岩耍赖,手上的擦伤处渗出一点血,混着泥土,有点脏。
    江心叹了口气,她刚出来站了还没五分钟,矫情还没上头,两个小坏蛋就回来了,把她的思乡之情赶得一干二净,霍一忠是怎么看孩子的!
    难怪人家都说,愁绪过分多的人,生个孩子就好了,孩子的需求让人完全没时间沉浸其中。
    “去把碘酒拿出来,等会儿擦手的时候会痛,可别哭啊。”江心让霍一忠进去拿棉花和碘酒,洗了个帕子给霍岩擦衣服上的泥土,幸好没弄得特别脏。
    果然,擦手的时候,霍岩还是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涂完就要抱:“妈,抱我。”
    “不是说了,夜里要慢慢走,不能跑。”江心揪揪他们的帽子,把人抱起来,霍岩就贴着她的脸不肯放开。
    霍一忠在一旁,把霍明也抱起来:“走,上楼玩去。”楼下都是家属村的嫂子们,人太多了,他看到害怕。
    江心“噗嗤”笑出来,把霍岩放下:“跟你爸你姐上楼去玩儿吧。”
    思绪被打断,江心只好再进去,加入这帮嫂子们,从家属村西头讲到东头,再讲到镇上屯子,还真不知道这平静的平原生活的表面,竟还有那么多隐藏底下的八卦和恩怨。
    十点多的时候,好多嫂子说要回去了,得和家里人守岁。
    霍一忠和江心两边都没有守岁的习惯,送走客人,打扫干净客厅,点了门口的电灯,这是要点到天亮的灯,点足三天,给财神和灶神照路的,家家户户都如此,没有电灯的家里,就在客厅点个油灯。
    一家四口躲在被窝里,玩玩纸牌,闹一闹,差不多就睡了。
    “我初七上班训练,十二那天出差,不能在家过元宵了。”霍一忠的出差日期已经定下来,不会更改了,鲁师长和姚政委都希望他早日出发。
    江心刚躺下,又坐起来,看着他:“去多久,有眉目了吗?”
    “暂时定一个月,顺利的话会早点儿回。”现在交通不发达,大部分时间是耽误在路上了。
    “那你可记得给我发电报报平安。你回来那日,我带两个孩子去镇上接你。”江心靠在他怀里,如果世上真有神仙菩萨,都请保佑她的丈夫霍一忠平安不受伤。
    “记住了。”霍一忠把人抱紧,亲她的额头。
    “在火车上要待多长时间?我提前给你准备吃的。”江心深知,现在在火车上想吃点好的有多困难,出门在外,总得让他顾着点自己。
    “过几天再说,且不急。”他已经粗糙惯了,干粮硬饼,就着水能吞下去就成。
    霍一忠把灯熄灭,两人相拥而睡。
    1974年的最后一日,便如同流水一般,毫无痕迹地过去了。
    第90章
    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三, 家属村都是喜气洋洋的气氛,孩子们拿着一年一次的压岁钱到处乱跑,买点儿吃的买点儿玩的, 大点儿的孩子买些雷公炮和二脚踢点着玩, 炸牛粪炸水里炸人菜地里, 有时候半夜了还能听到一声巨响, 把人从梦中惊醒,大人们忌讳这过年头三天不能打骂孩子,到了年初四还有人这么玩,就都挨骂了。
    霍家的两个小孩被看得严,看着人玩, 捂着耳朵没敢自己动手, 妈说了,玩这些可以,但是要跑远一些,不然就会跟霍明上回一样, 弹到手指头,到时候她可不会给他们涂药酒, 还会打屁股。
    因为霍一忠要到了初七就开始恢复正常上班和训练,再过个几天又要出门去,这几天他闲在家, 就把一些该修的修了, 该补的补了, 把自己领工资的单子交给江心,到时候让她自己去领, 有事就交代警卫员小严去办。
    霍一忠每年都有出差的时候, 出差的日子时长时短, 天南海北往外走,他已经习惯了,心里就没有太大的波动。反而是江心自他一上班那日就开始焦心,到处给他张罗能带到车上吃的干粮,虽说过了年就开春,可到处都冷冰冰的,有时候要个热水都难,光是给他准备的吃食就装了满满一个袋子,拎着重手,得背着。
    郑婶子那日带着芳芳圆圆过来玩,见她一刻没停忙着给霍一忠准备出差的东西,问她:“小霍这是要出门半年啊?”
    江心这才停下手来,拍拍自己的脑袋,真是关心则乱,往日他没有她,也没饿着自己,怎么这回就这么紧张了?
    “小江你别忙,小霍这么大个子,会自己顾着自己的,你和两个孩子好好在家等他回来就行。”郑婶子让她停下,只要不是去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就不需要带那么多东西。
    霍一忠平日里见她操心,心里也明白,其实心心就是害怕,怕他受伤,怕他很久才回来,又怕自己一下子顾不好家里的事,毕竟看顾两个孩子,打理繁琐的事情,真没那么容易。
    半夜,他搂着江心,两人时不时亲一亲对方,都在说等他出差了,家里要怎么安排的事。
    “要是有我的信,你就拆开看,能回的就回,觉得不好回的就等我回家。”霍一忠抱住她,总觉得心里热热的,“延锋那头要什么你都别管,全都等我回来再说。”
    “好,知道了。”江心躺在这个宽阔的怀抱里,发现自己的心也小了很多。
    曾经上了大学,毕业后背着两个行囊到处跑,觉得天高海阔哪里都能去,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前头,尽管现在有时代的局限,她却选择把自己的日子过小了,稳定,踏实,终于没有了从前的漂泊感。
    “过阵子扫盲班办起来了,如果后勤选我当老师,我就去,晚上上课的话,就带上两个孩子一起,下了课再带回来。”江心和他商量,她总不能老窝在家,这样容易胡思乱想,心里老惦记他。
    霍一忠也同意:“你不嫌累就行。”他也知道,江心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她愿意折腾是好事。
    到了十一日那天夜里,霍一忠就背着行李,动身出发去风林镇了,是半夜两点多的火车,鲁师长特意叫了小康开车,送他去火车站,临行前,鲁师长和姚政委都很沉默,一开始还想交代许多事情,最后只剩一句:“先见到人,再说其他的。”
    江心带着两个小孩,送到了家属村口,夜色正浓,北风正呼啸,还飘着一点小雪,大家头发上都沾了一丝白,霍一忠难得外放,没理身边还有人,抱了抱她和霍明霍岩,两人挥手告别。
    回去的路上,江心抱着犯困的霍岩,霍明拿着一把借来的电筒,深一脚矮一脚,往家里走去。
    这回霍明没有再问她爸还回不回来,她妈在,她爸就会回来,她的家就是齐人的,她的安全感似乎也在逐渐加强。
    鲁师长和姚政委走在后头,他说:“一忠只是去一个月,怎么看着小江的样子,像是要分别十年一样。”
    姚聪瞪他:“你没年轻过?” 怎么年纪越大,说话还越口无遮拦?
    两人这几日也要到市里去开会,于是忆苦思甜又拿着粮票上江心家里吃饭,江心正觉得霍一忠出去了,家里空下来,对他们兄弟无限欢迎,还把一楼的客人间收拾出来,干脆让他们过来住几日。
    家里四个孩子,再加上附近的孩子,白天霍家小院都吵闹得紧,让江心被吵得没办法多想其他的。
    黄嫂子还是和苗嫂子说:“没见过小江这么挂着丈夫的军嫂。”
    江心讶异,停下手上给霍一忠补一件旧衣的针线活儿:“我一句话没提他。”
    “年轻媳妇都这样,我们都这么过来的。”苗嫂子有经验,刚结婚头几年,家里男人去外头执行任务,自己带着年幼的孩子在家,总是担惊受怕,直到人平安回来才放下心。
    江心不好意思笑起来,夜深人静时,确实也总会想他,想他到哪儿了,会遇到什么人,会不会保护好自己,辗转反侧,夜深过半才能浅浅入睡。
    元宵节那天晚上,家属村在篮球场有一台节目,请了屯里的知青来表演唱歌跳舞,很是热闹了一番。
    晚会结束后,霍明霍岩也跟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乱跳,两双小手小脚乱摆,嘴里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巴扎嘿!巴扎嘿!”
    元宵节当日,家属村的人大多吃饺子,江心是南方人,一直吃汤圆,她把一些花生碾碎,混了白糖和黑芝麻,滚圆面团,煮了小半锅,让四个孩子先吃,又给隔壁的郑婶子一家送去了一碗,他们家也吃甜汤圆。
    夜里,家属村万籁俱寂,屋里关了灯,两个孩子也熟睡了,江心自己一人在客厅看会儿书,走神频频,往日里都是她和霍一忠窝在一起,也有两三天了,往南走,有多南,会路过新庆吗?
    隔天,江心看到后勤在家属村篮球场宣传扫盲班的事,鼓励大家积极报名,学习知识,摆脱文盲的身份,除了要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要学会读书看报,领会主席的指示,争当先进标兵,屯里有人愿意来也可以。
    别的地方,有的是强制每一个人都去上这个扫盲班,但部队没有,而是以自愿为原则。
    有些人怕别人嘲笑自己不识字,不肯报名去上这个班,更怕自己学不会,又引人说他们脑子笨,还有一些自觉年纪已经大了,一辈子待在这儿,认了字也没啥用,并不是那么乐意去上课,因此招的还是那批积极响应的,剩下的那些还在观望。
    “招生”开启,老师却隔了两日才定下来,一个是江心,另一个竟然是附近大林子屯里的女知青,叫程菲。
    她元宵节来表演跳舞,听到有家属说这里要办扫盲班,自己给自己写了一封推荐信来的,只要求晚上给她提供住宿,粮油票不要也行,反正白天她继续在生产队种地挣工分,一周有两个晚上住家属村这头。
    这事儿在家属村又引起了一番讨论,毕竟当时是有三个人报名当老师的,本意也更倾向在家属村选人,但中途冒出一个程咬金,就很耐人寻味。
    这个小程知青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后勤怎么会选择用她?
    黄嫂子消息最灵通,一大早就从篮球场那个“情报中心”回来,绕道到江心家里,还顺便把附近几个嫂子都叫过来:“打听出来了!那小程知青今年二十五了,是替她哥来下乡的,来四五年了,还没结婚,说是要扎根农村,除了在屯里种地,还想来扫盲班出一份力,平时干活儿就很积极,是个进步青年!”
    “那她和小江一样,是高中毕业吧?”有人问,“怎么没推举去上工农兵大学呢?”
    “听说是高中毕业的,还特意把毕业证拿给柴主任看了。” 黄嫂子也只是听了零星半点,就急着跑回来说了。  “工农兵大学是那么好推荐的?有名额,屯里人就推荐自己人去了,哪轮得到这些外地的知青。”
    “人长啥样?好看吗?”有嫂子问,“没结婚的话,我老家还有个小叔子,也是二十五六,一直没对象呢。”
    “不知道,那天晚上,那十来个跳舞的知青全都穿着一个样儿,脸上涂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天又暗,分不出来谁是谁。”还真没人留意过程菲长什么样。
    “嗐,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到时候见一见就行了,她也不能是长得三头六臂的吧。”有嫂子不在意,反正不影响她上课学习就行。
    “那这么说,就是咱们这儿开两个班?一个星期上两晚课?”苗嫂子也报了名,她现在学认字学上了瘾,努力往她的偶像何知云靠近,读不了大学,会读报纸也成。
    “对,定了,这回的人比上回的多,后勤特意分了两个班,错开来上,就是怕人多闹事,反正老师够,就点多两个油灯的事儿。”学校现在还没拉电,晚上上课,只能点两盏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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