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会。
    要知道,那三家其中索要的两成苛捐加派,也并非你种田的时候告诉你的。
    是等你收获的时候再说。
    租给你之前说好的,三成田税,四成田租。
    等收获之后,带着恶徒硬问你要两成,你能怎么办?
    那几家各自养的打手,不就是干这个的。
    契约?告官?
    这是裴县,刘县,鲍县,你确定要告他们?
    明面跟实际不同,也只能忍了。
    所以纪炀的条件放出去,其实听着跟另外三家差不多。
    另外三家明面放出的条件是,租他们的田地,三成田税,四成田租。
    纪炀县衙放出的条件为,租种他的荒地,需要开耕,所以三成田税,两成田租。
    比其他家少的两成,只因为是要开荒,所以减免。
    这样一平衡,纪炀给出的条件有那么点优惠,但又没那么突出。
    踩着三家的底线在玩。
    但也说了,这都是明面给的条件。
    私底下三家肯定会强行加派。
    而纪炀会如何,跟着他的人心里都清楚,纪炀明面上收五成,实际肯定会给很多优惠。
    他向来不经手钱粮。
    更不会真的问百姓手里要粮。
    不过这事只有纪炀的人知道,纵然裴县令在这,他也没看明白。
    他以为纪炀“懂事”,没有恶意跟三家抢佃户。
    抢佃户这事,真的会让三家生气。
    到时候知县大人肯定会遭殃。
    如果大人开的条件太优惠,那三家的佃户肯定一窝蜂来找大人。
    那三家土地大量撂荒,是会让三家立刻联合起来,着手对付知县大人的。
    还好还好,这条件没那样夸张,估计只会过来一部分佃户。
    在三家容忍范围之内。
    纪炀自然是在计算。
    他要给百姓优惠,但又不能直接触及三家利益。
    别看这三家如今斗鸡眼一样。
    如果自己在根基未稳的情况下,抢走他们的佃户,让他们没有种田的“工具人”,明日这三家就能暂时联合起来对付他。
    他们自然不是真的心疼离开的佃户,只是心疼自己被抢了“工具”。
    肯定会格外愤怒。
    所以纪炀开出的条件只是看起来平平。
    只有真正在官田上种地的人,才能体会到好处。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
    一个人在公司上班,扣掉五险一金只有三千工资,你觉得比较少。
    但其实他季度奖有二十万分红呢?发的还是二十薪呢?
    二十薪的意思是,一年发二十个月工资,多出的八个月都用其他方式发到手里。
    明面的工资条,跟实际到账,一直是两回事。
    有的是到账更多,有的是到账更少,全看单位跟老板了。
    不是纪炀故意要这么弯弯绕绕。
    在不触及三家核心利益,在不让他们有危机感抱团的情况下,这种一步步蚕食的方法最稳固。
    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冒进。
    改变向来不是个简单的事。
    税改,田改,哪一次改变不是经过漫长挣扎。
    公元八年,王莽篡汉,他面对的也是这种局面,豪强强占土地,百姓无田少田。
    所以他要让天下土地收归王有,统称为“王田”,不准私人买卖,而且规定一家不能超过多少多少,否则要分给邻居等等,听着是不错,但结果呢?
    当然他的田改并没有这样简单,其中有好有坏,但冒进跟想法不成熟以及跳过当时生产力来进行改变,必然行不通。
    不仅豪强会反对,没有真正得到土地的百姓也会反对。
    想法再好,也要符合当时的情况。
    如果纪炀现在提出对标扶江县,让此地百姓田税都变成两成,开荒还减半。
    明天他们这群人全都要死在太新县衙门里。
    吴指挥使奔过来都没用。
    不过没关系,他很有耐心慢慢种田。
    几十年积成的旧疾,也没人指望一个多月给治好。
    此事定下。
    衙门这边也开始招佃户。
    果然,因为明面上的条件差不多,三家并未过多注意。
    而且三个地方加起来,一共四千五百亩荒地,能招走多少家佃户?
    他们漏漏手指头就行了,不会损伤到他们的利益。
    但三地百姓却对此事抱有极大热情。
    赶在十二月二十前,所有田地都已经租种出去。
    特别是裴地的官田,几乎被所有受了安置的百姓们疯抢。
    裴地一共有一千五百亩荒地,租给了一两百户人家,这些人户以前都在裴家做事,还是头一次换主子。
    其中就有纪炀刚到太新县,被监工鞭打的那个农户。
    那个农户只是愣愣神,就被监工拿着鞭子抽,若不是知县大人拦下,他估计要被打个半死。
    当时瞧着知县大人让人捆了监工,他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那会甚至想,就算事后恶棍报复,把他打死了,他都觉得值。
    可事后有知县大人吩咐,他并未被报复,那监工看着他吹胡子瞪眼,却也不敢碰他。
    这次要起兵祸时,知县大人又把他母亲娘子接到温暖的大房子里,他自然感激不尽。
    所以一听说知县大人的官田里需要人耕种,他头一个就去报名!
    他家带着母亲娘子,还有两个弟弟,一共租了十二亩田。
    一般的田租都要提前交,如果不交的话,那就签个契约,证明你欠了地主家多少田租。
    等到庄稼收获,交田租的时候再说,当然,这可不是无息贷款,到时候连本带利要一起还的!
    这也是压榨百姓的一种手段。
    这些豪强,可不是简简单单租地给百姓们种。
    种地要租金,你没钱就写借条,借条的利息自然他们说了算。
    回头还不上?那卖儿卖女,这总可以吧?
    你家老婆典卖了吧?你自己,直接当我家奴仆好了。
    对了,你家还要买种子吧?
    还要用农具耕牛吧?
    还不快来借高额贷款!不借?不借你们去哪种地?吃什么饭?
    一家家的,都是这样被拖垮,都是被这样当奴隶用。
    等于他们一年辛苦到头,反倒欠一屁股债,若再来个小病小灾,对他们无异于是灭顶之灾。
    可他来知县大人这里签契约的时候,听到利息的时候使劲耳朵。
    没看听错吧?
    大人说,每亩地的产量高于一百二十斤,就不收利息?
    假的吧?
    负责签契约的玉县丞道:“你们耕种都是荒地,大人给你们放低了条件,念在开耕的份上,只要亩产过这个数,就免除你们田租的利息。”
    “荒地嘛,自然不同。”
    他却张张嘴,其实那地也不至于太荒。
    前两年还有人耕种的,只是最近几年乱子太多,这才跑了的。
    稍微翻翻,还是能用的。
    可玉县丞并不让他说,只道:“相信知县大人。”
    相信。
    他肯定相信。
    所有想去官田做事的佃户,都察觉出一丝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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