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旸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故事并不美好,他在母后被废黜之后,痛斥父皇昏庸,断绝父子关系,自请废黜,以庶人之身陪伴母亲,一起被幽禁在皇陵。
    直至有一天,先皇驾崩的消息传来,他和母亲被短暂放出来,被押着远远朝先帝陵寝,跪拜了一次。
    然后……母亲被张皇后,不,被崇庆皇太后的宫人下令,给先皇殉葬。
    当他挣脱宫人的押解,去救母亲的时候,被身后的侍卫以□□穿心。
    往常噩梦再痛苦,只要梦醒,心口的痛苦就会缓解,可这一次睁开眼,得到的是万倍于梦中的痛苦。
    他喘了一口冷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清醒。
    小北立即就发现他醒了,站在床边,脸上笑开了花。
    周显旸也艰难地回给他一个微笑。
    往常这个时候,小北早就该嚷嚷起来了,这次却是轻声往外走。
    他这才注意到趴在床边的荣相见。
    她发髻松松挽在脑后,只用一根素色玉簪定住,想来是这些天忙的根本没心思梳妆。
    一只手垫在脸下,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左手,就这样睡着。
    但是,能看出来睡得并不安稳,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警惕状态,有轻微的动作。
    周显旸努力抬了一下左手,触碰到她的脸。
    荣相见整个人一惊,旋即醒了。
    看见周显旸苍白勉强的笑,她瞬间红了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抓着他的手默默流泪。
    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疼吗?”
    周显旸也费力地挤出两个字:“不疼。”
    他还记得自己拔箭的时候,生生痛醒。王妃抱着他哭得死去活来,在他耳边说着那样的话。
    他努力抬手,想给她擦擦眼泪,但是根本抬不起来,牵扯得伤口太疼了。
    相见立即俯身,把脸放进他手里,让他毫不费力就能擦干她的眼泪。
    荣相见知道他在骗人,但无妨,他能醒就好,能再和她说话就好。
    孙太医很快被小北叫来给煜王诊脉。
    他整个人面露喜色,知道煜王的命是保住了,自己儿子的命就也保住了。
    趁着太医去回禀皇上的时候,相见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单告诉显旸,即便是那些会让他寒心的事,也没有隐瞒。
    周显旸安静听着,丝毫没有情绪波动,末了只道:“实在辛苦你了。”
    荣相见摇摇头:“这算什么,你才是最辛苦的。”
    说罢,差使宫人去慈宁宫告诉太后这个好消息。
    周显旸这才知道,自己是在崇华殿内养伤。
    眼见四下只有王妃和小北、琳琅,周显旸悄悄朝他们做了个手势。小北和琳琅会意,立即走到屏风之外守着。
    荣相见坐到床上,靠在周显旸身边,听他说话。
    “大哥……是大哥。”
    “真的是启王?”荣相见原本也猜到这里,但听他这样说,更笃定了。
    周显旸点点头,回忆了一下出事的瞬间。
    “当时,我扑过去,想用背上的金丝软甲抵御冷箭,正好看见站在角落的启王,盯着我们。他眼里丝毫没有惊惧慌乱,反而是一副大仇得报的癫狂。现在想想,他和守卫在高台外围的段飞站在一起,是有意避开冷箭。”
    “可是现在校场的人,已经自尽身亡了……只怕死无对证。皇上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估计是查不到他。”
    周显旸说:“那就让他……自己跳出来。”
    ……
    煜王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
    可是,当皇帝和太后再次赶到的时候,周显旸又睡了过去。
    太医连忙安抚道:“殿下高热已退,这次不是晕厥,是太累了昏睡过去。煜王失血过多,几日没有进食,所以精力不济。方才王妃给他喂了些流食,等他补充一点体力,一定能恢复好,跟太后和陛下说话。”
    听太医这样说,他们才放了心。
    荣相见行礼送长辈们出去时,眼神闪烁,似有难言之事,很是不安。
    太后和皇帝一早发现,支开众人,只单独问她话。荣相见惊恐不已,跪在地上说:“殿下刚才醒时,跟我说,他看到是谁谋逆行刺陛下。”
    “谁?”
    荣相见作出为难的样子:“我不敢说,我怕太后和陛下觉得我挑拨天家和睦……那我就罪该万死了。”
    太后厉声道:“糊涂啊,皇帝和显旸的命都快被人伤了,你还顾忌什么天家和睦!你只照实说,哀家和陛下绝对不会责怪你!”
    荣相见这才斟酌着开口:“殿下说,事发时他看到启王,毫无惊慌之色,满目愤恨,冷眼旁观。且当时启王脱离了人群,独自站到了段飞身边,避开冷箭,似是早有准备一样。”
    “怎么会是他?”太后非常不解,荣相见忙道:“启王兄最是孝顺,性子温和,按理说做不出这样狠辣之事啊,所以相见才犹豫,怕是殿下看错了……这没有实据之事,说了有搬弄口舌是非的嫌疑,可是,又不敢隐瞒太后和陛下……”
    “好孩子,”太后示意唐副都知将她扶起来,“你只管好好照顾显旸,其余的事,自有皇帝做主!”
    荣相见答应了,小心翼翼地看着皇上的脸色,退下。
    太后这才盯着皇帝:“启王是在你的藩地长大,哀家跟他素来没什么祖孙情分,也不了解他。你觉得,会是启王谋逆行刺吗?”
    皇帝面色阴晴难定,似乎也在权衡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抬手招来段飞:“那日行刺之时,启王站在何处,你可还记得。”
    段飞毫不知情,照实回话:“当然,启王当时就在臣身边,一直在和臣说话呢。”
    “他怎么好端端,跑到你身边去了。当时,你领着羽林卫护卫在高台之侧,并不在王公之列。”
    段飞一脸懵:“这臣就不知道了。当时演武正热烈,启王走过来,跟臣闲聊。”
    “聊些什么?”
    “都是些不打紧的话题……臣当时忙着查看周遭情形,也没认真听……”
    段飞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难道……启王是有意分散臣的注意力?”
    一想到这里,段飞立即跪下:“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太后见皇帝眼神愈发阴冷,便说:“既然皇帝有疑,不如设个局,叫他自揭真面目。”
    周显旸受伤后的第三天,众人都很担心。按照太医的说法,今日若再不退热好转,情况就难了。
    连禁足的厉王夫妇都请旨进宫去探病。
    众皇子请过安后,同往崇华殿。
    岐王最是气盛,忍不住议论:“你们听说了吗?这次校场并非意外,而是有预谋的行刺。昨天四哥曾短暂醒过来一次,想告诉王妃谁是凶手,可话还没说完又晕过去了。”
    允王立即道:“怎么不知道?昨天我和允王妃亲耳听四嫂说的……四哥当时看见幕后主使了。”
    厉王急忙问:“看见?那意思是就在校场,王公重臣之中?”
    “应该是。”
    牵扯到御史台和监查院的时候,厉王就已经怀疑是永安侯背着他做了什么,这两个地方他们安排的人虽然折损了些,但仍有势力。
    厉王生怕自己受此牵连,便道:“此事闹得人心惶惶,希望四弟吉人天相,让凶手尽快落网。”
    “谁说不是呢?”庆王叹了口气,“原先御史台居然有人带风向,硬说是四弟一手操纵整个事件,为了争夺父皇的恩宠!居心实在恶毒,若由着这人兴风作浪,后患无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到了崇华殿。
    周显旸还没醒,各位殿下的慰问,只好都冲着煜王妃去。
    荣相见在病床前守了三天,此刻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眼窝都凹进去了。
    素来对她没有好脸色的启王妃劝道:“煜王妃,纵然你对煜王情深义重,也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你这样将来四弟看见,岂不心疼?”
    孙明悦忙跟着又劝了一回:“相见,你就听大嫂的话,去福宁宫里睡一觉吧。这里我替你照看着,你还不放心么?”
    荣相见已经非常虚弱,心有余而身体实在支撑不下去,少不得答应了。
    琳琅立即扶着她,去了后宫。
    众皇子围坐在煜王病床前,问太医情况。听说,他已经退烧,只是过于虚弱,这两日应该能醒过来,都放了心。
    坐了一会儿,承乾宫来人,传厉王夫妇。随后,庆王夫妇和岐王也各自去给皇贵妃和贤妃请安。
    启王眼看殿中人越来越少,便对允王道:“五弟,你们不去给嘉贵妃问个安吗?”
    第170章
    允王看了一眼允王妃, 说:“四嫂不在,我还是好好替她看着四哥吧。”
    “这里有我呢。我是大哥,更应该为弟弟尽心。你去去就回来, 不妨事。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几个, 有母妃在世, 可以承欢于膝下。”
    这话倒是真的,允王便道:“那我独自去吧,王妃留在这里照看四哥。”
    “是。”孙明悦立即起身准备送行, 允王忙做了个手势,叫她坐着别动。
    孙明悦会意,又坐回床头的圆凳,和启王妃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启王妃对手里的茶格外满意:“这崇华殿不愧是父皇饮食起居之地,连茶叶都比我们日常喝的贡茶要好上百倍。”
    孙明悦闻言,也认真品味了一番,果然清香回甘。启王妃便请宫人给她添了一盏。
    照顾昏迷的病人是很枯燥的, 孙明悦一路与启王夫妇喝茶聊天,说着煜王回京后一路的风波, 颇为感叹。
    时间竟然过的也很快,半个时辰后,孙明悦觉得小腹胀胀的, 便起身说要去更衣,请启王夫妇帮忙照看。
    启王夫妇笑道:“你且放心。”
    待孙明悦带着侍女离开, 启王妃绕道屏风外,说看见茶盅里有虫, 命宫人重新沏茶一壶茶来, 又看了一眼守在殿外熬药的太医。
    支开所有人后, 启王妃站在屏风一侧,看着自己的夫君已经坐到了床边。
    “一定要这样吗?他未必知道。”
    “我们不能冒险,等他醒来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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